《他们都说我是救世主》池鱼思旧

4、伊甸园（4）

　　清晨已至，有人却彻夜未眠。

　　鞋底沾惹了淅淅沥沥的泥，昏厥的阴暗吞吐着云雾，浮现了恍惚辗转的身影，杂草歪扭着脖颈，扯碎了露珠。

　　迟如意一夜未合眼，眼睛下方泛着乌青，魂不守舍。他甚至连床榻都没上，而是一直在室内踱步，虎牙将大拇指指骨连接处的肌肤摩挲地发红，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他才发现那片脆弱的肌肤早就被咬破，血珠正顺着伤痕外溢。

　　迟如意彻夜未眠，夏娃彻夜未归。

　　他在夜晚找遍了所有夏娃可能去过的地方，但一无所获，就像他身处的这间屋子，没有任何夏娃相关的踪迹消息。

　　夏娃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一个人都没见过他？

　　难道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迟如意感觉眼前顿时一黑，他的心猛烈地沉了下去。冷风簌簌，将木门拍打出沉重的低吼声。

　　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人来管理秩序，他根本无从下手去寻找夏娃的消息。

　　不——还有黑市的情报贩子！

　　他们或许有些特别的渠道能够打听到人的去处，比如好几个耶尔塞人就是从那里追回自己逃跑的奴隶的。

　　没有多想，迟如意拿起家中积蓄便冲向门外，但身影刚至门前，又停顿片刻，折返拿上桌上他给夏娃买的那条手链，放在了衣兜中。

　　今日天晴，但寒风荏苒。

　　又按照脑海中的熟悉路线步入黑市中，情报贩子所在的位置即是沿路尽头的倒数第一个铺子。迟如意气喘吁吁赶到，腿脚累得发颤，额间染了汗珠，发丝也狼狈地贴在脸颊一侧。

　　这一块倒是少了不少呛鼻的烟味，也比黑市其他地方敞亮不少，但却能嗅到一股强烈而糜烂的玫瑰花香，像是缠绵入骨的引诱。

　　这种香味让迟如意有一种熟悉感，但他这分明是第一次接触这股味道。

　　他感觉，他好像在出生时就被这香给包裹浸透了。

　　木质桌上摆放着一支羽毛笔，还有一个小香炉，那炉内渗满了香灰。

　　“你为何而来？”有人问道。

　　妩媚多情的嗓音从藏青色面具下传来，女人一袭珠青翠绿旗袍，青丝用发簪挽起，整个上半身撑在木质桌上，两指间夹着长杆烟嘴，吞云吐雾。

　　这就是摊子的主人，她被称为“竹叶青”，这不是她的真名，仅是大家称呼她的一种代号。无人知晓这个神秘的女人从何而来，但她那姣好的身材与妩媚的气质，都让外界关于她的绯色传闻愈演愈烈，例如说她是哪个耶尔塞贵族的情妇，或者是高墙外权贵丢弃的玩具。

　　但竹叶青只对谣言笑而不语。在这个高墙内的中立地带——黑市内，也无人敢当面调戏她，因为她是此地最有权威的情报商贩，若说世人都生活在编织而成的无边无际的蛛网中，竹叶青就能从中准确地拿捏黏上的猎物，因为她的“天眼”。

　　“你在寻找某人。”女人笑道，“你想从我这知道他的下落。”

　　女人抖了抖烟斗的灰，红唇微启：“但你能支付我所需要的报酬吗？”说罢又吸了口烟嘴。

　　迟如意攥紧了手指，他一慌神就有个坏习惯，会不由自主地撕扯着甲床旁的死皮，大拇指的指甲旁已露出些许猩红。

　　但他强压神色，答道：“什么报酬？”

　　“如果是钱的话，等我明日工作完，就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酬劳……”

　　只要明日搬尸完，就会又得到相应的薪金。迟如意心想。

　　话语未尽，就被女人的嗤笑声打断。她像是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话语，手中的烟嘴也乐地掉落在桌上。

　　“我像是缺钱之人吗？钱那种东西可不能打动我，我需要等价的事物。”

　　“你先说，你在寻找的人名字叫什么，他是谁？”女人看向迟如意。

　　“他叫夏娃，是我的家人。”

　　竹叶青闻声，便用手指捻了香炉里一小捧灰烬，尽数洒落在桌上摊开，指间又夹起羽毛笔，随即便闭眸，像是在感知事物方位。迟如意知道，这是她的“天眼”在发动。

　　他焦急地等待着，但下一刻，女人的右眼竟然留下了血泪。

　　她用手痛苦地捂住右眼，缓了片刻，眸中竟是闪过喜悦与内疚，眼色复杂地望向迟如意。

　　随即竹叶青便平静开口道：“你在明天留意一下自己手头的工作。”

　　“我看不到他确切的地方，也只能给你这句提示，至于报酬你就不用支付了。”

　　留意一下手头的工作？搬尸吗，夏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难道他也是去工作。但若是只在那里简单工作，又为什么一夜未归，甚至连口信都未留下，让自己担心他一整晚？

　　迟如意尽力不去猜测最坏的可能。但根据竹叶青的话，出现在明天工作场合的，只有兼职常人，被装进裹尸袋的死者，和持有枪械的面具人，还有那个可疑的叫时仟酌的男人。

　　排除外其他因素，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夏娃在外遭遇不测，尸体遗落外处，然后又被人好心捡拾装进裹尸袋中送往高墙之外的地下安居？

　　迟如意心哗地一凉，夏娃死了吗？

　　“放心吧，他只是被关了起来，活的好好的——”竹叶青像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温声道，还用手轻拍着迟如意的手背，迟如意被这滑腻玉手突然触碰，耳朵红了几分。

　　“谢谢竹老板。”随即他郑重地朝竹叶青点了下头，便匆匆转身离去。

　　在他离去后，竹叶青摘下面具，令人惊奇的是，她的上半张脸布满了血红色的花纹，密密麻麻地堆积，让人看了心生恐惧。

　　其实竹叶青的右眼在刚刚已经看不见了，“报酬竟然从我身上收取吗，真偏心。”

　　“不过，我也是罪有应得罢了。”看着迟如意的背影渐行渐远，她垂眸收敛了神色。

　　竹叶青左手揑了方丝绸帕，将桌上灰尘尽数擦净，又将羽毛笔放回原位，做完这一切打扫工作后，又支起身子，笑道：“你又为何而来？”

　　来人是时仟酌。

　　时仟酌闻言挑挑眉，双臂交叉在胸前，一言不发，仿若不把眼前人放在眼里。

　　“真是可笑…事到如今还来找我做什么？”竹叶青见他不语，便先出了声，“我说过，我不会回去的。”她手下拨弄着那根羽毛笔，将原本规整的位置又调乱了。

　　时仟酌瞅了眼香炉，颇为怀念地用指腹沾了点香灰，又摩挲着将指尖上的灰烬甩开。

　　竹叶青神色平淡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我只是来找你叙叙旧。”时仟酌漫不经心地答道，还在端详着自己指腹上有没有残留香灰。

　　“我们好像不是能坐下来叙旧的那种关系吧，se欲先生。”竹叶青吸了口烟嘴。“你又在这次公务中看上哪个小姑娘了，或者是小伙子，然后装作一副假惺惺的温润君子模样，把他们骗上你高墙外那豪华的大床上玩到死？”

　　她睨了时仟酌一眼，随即又移开眼神。

　　“心可真脏啊，小子。”

　　“xing欲，本来就是人的罪之一。”时仟酌缓缓道，“你又能好到哪去，贪婪。”

　　“金钱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还在追求什么？爱好可真猎奇啊，收集库又多了不少珍贵藏品吧。”他取笑着竹叶青。

　　竹叶青闻言翻了个白眼，转身背对着时仟酌，似是不想看到他，启唇道：“我可是等价交换，不像你这肮脏的小子还喜欢玩弄感情。我只会收取有求之人的酬劳。”

　　“那你的右眼怎么看不见了？”时仟酌神色冷漠。

　　那支羽毛笔在桌上滚动着，沿着桌角掉落在地，发出窸窣响声。

　　竹叶青沉吟道：“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语尽，她弯腰拾起那支羽毛笔，身形又一顿，开口道：“你也要去赎罪了！”

　　她语气带着强烈的期冀和执拗，回头看了一眼时仟酌，眼里似是有着同情。

　　“疯女人，别一个劲窥探我的未来。”

　　“我是好心提醒你。”

　　“你竟然什么都不要，就给我预言？”

　　“滚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时仟酌狐疑地瞥了竹叶青一眼，内心不断斟酌着她刚刚的那句话，又说道：“我最近又找上了个玩具，很合我的胃口。”

　　他以手撑着下巴，眼波流转：“你说这次他能坚持几天呢？”

　　“从现在开始，你每问我一个问题，就自己剁根手指给我。”竹叶青不耐烦道。

　　最终时仟酌终于走了，竹叶青再次整理了一下桌面，自言自语道：“不愧是七个里面最蠢的，这都意识不到。”

　　她以掌心抚上了失明的右眼，脸颊升起红晕，脸上的花纹竟然消失了几秒，显露出华贵美人的真面目，独自喃喃着什么。

　　“母亲。”

　　…

　　乱葬岗，被选中前往高墙外安居地下的尸体会被装进裹尸袋里集中堆放在东侧。

　　迟如意心知，明日工作时人多眼杂，还有面具人驻守维持秩序，想救出夏娃肯定是异常困难的。只能今晚行动，提前一步乘机找到夏娃。

　　荒凉无人，寸草不生，空气中都是腐烂的腥臭味。

　　迟如意感觉自己在其中喘不过气，但想着夏娃那么爱干净漂亮的小孩，此时正被人打晕了装进裹尸袋里，忍受着周遭恐怖的一切。

　　夏娃，该有多绝望？

　　他不敢深想，便一脚踏进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