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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伊甸园(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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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夏娃说要去别人的店面帮工赚些报酬,整日不在家,迟如意寻思着明日便是夏娃的生日,决定去黑市给他寻些小物逗孩子开心。
黑市里烟雾缭绕,叫卖的吆喝和时不时的打斗声窜杂在一起,零星几个灯泡昏暗憔悴,一闪一闪的,仿若下一秒就会彻底罢工。
这里位于将高墙内一分为二罗布河处。
迟如意捂着口鼻,这里浓烈的劣质烟味让他感到喘不过气,紧皱着眉头从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过。
这里的摊贩会出售各种各样的猎奇事物,抓人眼球。比如用那些丢弃在路边无人认领的尸骨——可能是正常动物的,又或许是两条腿的那些——制成些鼓面或者碗坛,可以自己使用,也可以用于祭祀。
高墙内并非所有人都穷困潦倒,在与迟如意居住的贫民窟相隔一条罗布河的南端,被称作耶尔塞的地方,生活着高墙内最高阶级善于剥削的达官显贵。他们与高墙外联系更为紧密,而且似乎和高墙外的那伙人一同信奉着什么神明,常会做一些奇怪的祭祀,黑市里的这些物什受众便是他们。
迟如意用余光瞥见那众多鼓面上还泛着黄色的污渍,甚至有些卖家会特意不清洗上面的血迹,以迎合大众的恶趣味。
“这两面鼓分明是长的一样,怎么那一面价钱还贵了十几倍?!”
“哎呦,这您可就不知道了!这面便宜的不过是野狗皮,那面贵些的可是‘两条腿’的!”
“我看其他‘两条腿’也没你家这么贵吧!你是想诓我!”
小摊对那位质疑他胡乱开价的买家眨眨眼,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是活着剥下来的…”
他们话中所指的这面鼓很白,和迟如意的皮肤一样白,不过那面鼓上还带着几丝似血的纹点。
那落下几点的红扎根进了迟如意心中,迟迟萦绕不去。他突然有点想呕,鼻腔充斥着膻腥味和呛人的烟草味,但他整天工作也就进食了一点点,反胃上喉咙的也只有酸水。
每次来黑市,不都能看见这种情形吗,他又何必多想。
他阖眸几秒,便继续向黑市深处的尽头走去。
过往的路人形形色色,有人着装褴褛,握着手中匮乏的几个硬币在讲价,也有人衣装整洁,行走在其中,颇为自得。
迟如意面不改色,实则有些许心不在焉。正在这时,他不小心撞了一个人的肩膀,强大的惯性使迟如意后退踉跄了几步。他转头了一眼,只见被撞的那人胸口别着枚银色胸针,是只张开羽翼的乌鸦。
这是耶尔塞的住民。迟如意冷汗哗地便下来了,他早便知道那群人不好惹,曾经有个住一条街坊的人对耶尔塞人‘不敬’,便丢了两只手,而这仅仅是因为在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手指。
迟如意几乎是赶紧反应过来,弯腰道歉。
“非常抱歉!是我有眼不识好歹!竟然鲁莽冲撞了您!”他瞬间伪装成狗腿模样,这也是对待外人最好的防守姿态。
握紧的指腹将自己的衣服边摆抓出了层层褶皱。说罢,迟如意偷偷用眼神余光打量眼前人的反应。
男人温柔地笑着看向他,嘴角勾了一丝好看的弧度,启唇道:“我们又见面了。”
他伸出手将迟如意衣摆掐出的皱褶抚平,而后又牵起那攥紧的拳,将迟如意绷紧的指腹轻轻抽出,补充道:“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
这竟是前日里给他火晶石的那个男人,那枚胸针——他竟是耶尔塞出身吗?但即使是耶尔塞人,也应当没有那种气场才对,迟如意当时还笃定他是高墙之外的。况且耶尔塞人一向欺软怕硬,只会高傲刻薄以待他们这种贫民窟出身的人。但这个男人见过他搬尸,知晓他的出身,还如此平易近人。
“前日见着若只是偶然,那今日相见便是缘分了。不过你来黑市是做什么,是在找些什么东西吗,有没有我可以帮上忙的?”男人缓缓开口,一字一句缓缓地吐出,嗓音若泉泉溪流,清澈如玉。
迟如意闻声,发觉男人态度友善,再加上之前还给他暖手的火晶石——他猜测这个耶尔塞男人应当属于耶尔塞顶层的阶级,才能获取高墙之外的火晶石。于是他不由得松懈下来,放下刚刚的模样,诚实应答。
“我是来给家人买些礼物的,他…快过生日了。”
但那日他身上可没戴胸针啊,难道是一时疏忽?
这一刹那闪过的思绪很快就被男人的话语打断了。
“家人,是父母吗,如果是父母的话,这一路沿着过去,尽头那些小摊里,倒是有不少可以挑选的,那里都是些便宜又用得上的物什。这边摊的话,可能不太合适。”迟如意早就知道,这边摊子全都是祭祀用的物品,当然不太合适作为礼物相送。
“不是父母,是我媳妇。”迟如意答道,是给他家小朋友买礼物,但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在讲出这句话的时候语调轻轻上扬,就连唇角也蕴含了丝微微的笑意。
男人怔愣一下,似是被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勾了心神,几秒后才淡淡道:“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成家了。”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还没结婚呢,他还没成年!”所以是童养媳,迟如意在心里默默补充。
然后他看见男人蹙了下眉,但仅是短短的一瞬,以至于让迟如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认识一下吧,说不定我们下次还会见面。我叫时仟酌,这几日都会在黑市采购一些物品,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这里这条路的倒数第三个铺子找我。”
“我是迟如意,谢谢您…嗯,额,您看起来好像比我大一些,那我就喊您时哥了!”迟如意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薅着自己一簇头发。
“时哥,我家媳妇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得快点去买了,下次再见!”说完他便匆匆离去,只留给时仟酌一个背影。
迟如意能感觉到这个叫时仟酌的男人,绝对不如表面上那么友善,出身高墙内加上气度不凡,肯定隐藏着更为深入的秘密,至于为何对他这般殷勤,也许是别有所求。
但他挠破脑袋,也没想出自己身上有何可取之处,值得他人觊觎。
待到家中,夏娃还没回来,屋中空空荡荡,推门而入,只有迟如意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屋里回响。
迟如意手心里躺着条手链,棕绳串联着黑色的丝线,编织出几个漂亮凸出的小结,中端由一颗血色的玉珠连接。他一看到这颗珠子便想起了夏娃,他笃定夏娃肯定也会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那断腿的木椅上,摇摇晃晃,发出吱哑吱哑的响声。迟如意脖颈向后仰去,鬓发柔顺地塌拉在脸颊,脊背则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又开始东想西想,安静地如同一副画作的主人翁。
在老头死后,与夏娃相遇之前,他就常常是这副模样,仿若对世界万物都毫无兴趣,看淡生死,好像随时会消逝于高墙内。
而遇到夏娃后,这副画作就像是被注入了灵气,开始栩栩如生了起来。但每当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这种情形又会反复出现。夏娃对迟如意来说,已经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了。
然后迟如意就睡着了,神绪飘游。
是夜,呼啸的冽风在外头匡匡扫过,月亮依旧高傲地悬在夜幕上,迟如意含着颤栗从昏睡中醒来,浑身作冷,不禁伸臂抱了抱自己的肩膀。
天色已黑沉,颇有乌云压城之势,灰乎了一整片天。
迟如意心中隐隐约约泛起不好的预感,但他努力将其忽视并抛之脑后,企图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他从那张断腿木椅上起身,椅身踉跄一下,被这倏然的大幅度动作掀翻在地,磕碰在冰冷的地面上。
迟如意在门前张望到,空无一物。
“夏娃?”
呼唤也无人应答。
夏娃竟然还没有回家!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情况!尽管夏娃以往也常说会去帮工,同时带回几个铜板,但每次都会在迟如意回家前,从门口探出个小脑袋迎接他。
迟如意没有多想,跑了出去,连门也没关上,可怜的木板被肆虐寒风吹得张张合合,像是在发出求救的呢喃。
他敲响了这条街坊中所有店铺的门,指骨被大力的撞击横冲地不知疼痛,覆盖在其上的娇嫩皮肤更是早已红了大片。
“你是不是有病啊!这么晚来吵老子睡觉!”
“我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滚滚滚!”
…………
没有更多的消息了,他甚至连夏娃在哪帮工都不得知晓。打开的门一次又一次关上,正如他高悬的心一次次坠下。
斥骂,不解,疑问,同情,嘲笑。
但是独独没有关于夏娃的踪影。
死寂的夜晚仍在延续,只是有人会失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