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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日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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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给我生了个弟弟。
他叫季闻喧,有柔软得像阳光的金发,眼睛像夏天最清澈的湖水。他那么小,那么好看,躺在床上,像个小天使。
在记忆里,我第一眼就喜欢他,喜欢得心尖发颤。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捧给他,我的弟弟。虽然他好像不怎么待见我。他总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警惕地看我,我一靠近,他就扭开小脸,或者干脆直接瞪着我。没关系,他小。我是哥哥,我可以等。
有一次,雨季绵长,空气又湿又冷。
喧喧生病了,发着高烧。王妈把我带进他小小的病房。空气里弥漫着药水和奶味混合的气息。还没走近,我就听见了他的哭声。
那哭声细细弱弱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呜咽,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一下下撞着我的耳膜,也撞得我心里发紧。
我屏住呼吸,轻轻走近他的小床。他蜷缩在被子里,小脸烧得通红,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脸颊——滚烫,却又像刚蒸好的棉花糖一样软。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烧得水汽氤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没有往日的警惕和排斥,只有病中的茫然和脆弱。
窗外,连绵的阴雨不知何时停了,一道微弱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他浓密的、湿漉漉的睫毛上,仿佛给那小小的脸庞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光晕。
咚、咚、咚……
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擂鼓般响起,比平时快了不知多少倍。
他从不让我这么近看他,他会很生气。可是现在,他安安静静的,就那么看着我。
他知不知道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像童话书里的小王子。如果他是个女孩,那一定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玫瑰与他相媲美。
他太好看了,太可爱了。我舍不得移开目光,贪婪地看着这难得的、不设防的弟弟。可再怎么喜欢,那也是这一瞬间的事情,待他好后,我就不能这么近距离看着他了,我突然很难过。如果可以,他可以一直生病吗?这样我就能永远的看着他这张乖巧的脸蛋。可是如果他一直不好的话,我会很心疼,我不想让他难受……
离开时,我一步三回头。就在我快要走到门口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进我的耳朵:“……哥哥……”
是喧喧的声音!
我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转身扑回床边。
“喧喧?”我急切地小声唤他。
可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小胸脯微微起伏,显然又睡着了。
做梦吗?是在梦里叫了我哥哥?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我的心防。做梦也没关系!这是喧喧在对我有意见后第一次叫我哥哥!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开心,让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维持很久。
王妈说,从那天起,我就像换了个人。他说我变了,我问她怎么了,她含含糊糊说不清。
我以前只敢偷偷看他,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要看看他生病了没有,看看他有没有不开心,看看他今天有没有对我笑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我想再听他叫我一次哥哥。但是过了好多天,喧喧都没有再叫过我哥哥,不过我并不伤心,因为我知道,我是他哥哥,他也会一直是我弟弟。
我等得起。
后来,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王妈一边给给喧喧缝补衣物,一边笑着跟我提起一件往事。
她说,喧喧学说话其实挺晚的。别的孩子早就会叫爸爸妈妈了,他还只会咿咿呀呀。可有一天,他摇摇晃晃地,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径直走到我面前。他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一把抱住我的腿,仰起他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脸,用尽力气清晰地喊了一声:“哥……球!”
王妈说,那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哥”。
她看着我,眼神温和又带着点唏嘘:“那时候你们俩都太小啦,记不得这些也正常。这些话,我没跟闻喧说过,只跟你说了。”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知道闻喧对你的态度,他性子急,较真。所以刚刚这段话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让闻喧知道哦。”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在他还不会表达喜恶的时候,在他小小的世界里,我的存在,就已经是“第一个”了。
这个秘密,被我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像一颗在漫长寒冬里也能发出微光的暖玉。
后来,无论他如何用冷漠和尖刺对我,无论命运如何残酷地撕扯我们,这个秘密,都成了我心头仅存的一点光,一点支撑我走下去的、关于“哥哥”这个身份最初也是最纯粹的念想。
我很喜欢这个弟弟。
我很喜欢他。
喧喧怕黑。
第一次发现是在一次夏夜,雷雨把保险丝烧断了。整栋房子陷入黑暗,王妈正摸黑找蜡烛,听见他房间里传来细碎的哭声。
我推开门,看见他缩在床角,金发被冷汗濡湿,像只受惊的小兽,怀里死死抱着那只断尾的霸王龙。
“季沉屿……”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见我进门,连滚带爬扑过来,抱住我的腿:“黑……”
我把他抱起来,他立刻圈住我的脖子,脸埋在我颈窝,呼吸烫得像小火苗。“不怕,”我摸着他的后背,摸到他衬衫下突出的脊椎骨,“哥哥在。”
他没说话,只是更加抱紧了我。
王妈在他房间点了盏灯,橘黄色的光跳在他的瞳孔里。他不肯睡,非要我讲故事,讲完三只小猪讲小红帽,讲到我嗓子发哑,他还睁着眼睛,手指抠着我衬衫的纽扣。
“哥哥,灯不能灭。”他突然说,声音很小,“灭了会有怪物。”
我愣了会,随后把他往怀里按了按,“没事的,有哥哥在,怪物不敢来。”
这是在他生病后第一次主动叫我哥哥。
那夜我抱着他睡了整夜,胳膊麻得失去知觉,却不敢动。天快亮时,他终于松开圈着我脖子的手,嘴角还沾着口水,金发蹭得我下巴全是。我看着他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小扇子,突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黑暗,我都愿意替他挡着。
从那以后,我总在他床头留一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像块融化的黄油。他嘴上不说,却会在关灯后偷偷往那边瞟,直到光晕漫到他枕头上,才肯闭上眼睛。
有次王妈嫌费电,把灯关了,第二天我就看见喧喧把我的数学练习册撕了,折纸飞机往她房间扔,跟王妈闹脾气。
“喧喧怕黑。”我把碎纸捡起来,一张张粘好,对王妈说。
王妈说知道,她叹了口气,从此再没动过那盏灯。
喧喧可能记不得这些,不过没关系,因为我记得。我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