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九年春》叶连青

24、终须别

　　杨如璟回到宫中，一颗心仍是悬着，今晚宇文平江与她见过一面，她断断是不能再与之见面的，她叹了一口气，今夜东极殿的惨状和周启的描述缠绕着，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称病睡了下来，宇文平江的人似只是盘问了一会儿，在院中搜查一番，便也走了。
　　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自然也不是会惹人注意的，杨如璟想到，她听着那些人走了，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敲门声轻轻响起，凌霜的声音传来：“公主，苏美人早些来找过你……”
　　“什么事？”杨如璟声音越来越轻，困意包围着她，杨如璟想起答应过苏文莺要打听苏文涛的消息。
　　“苏美人没有说，只是……”
　　“明天再说吧。”她感到一阵沉重困意袭来，翻了个身便睡了过去。
　　她睡的很不踏实，今天发生的事情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袭来，书院，长宁宫，东极殿在梦境中反复出现，一会儿她梦见周启被抓了起来，在东极殿外面斩首，血流满地，一路沿着宫中的路，流到了长宁宫，她想去救周启，但是有人拉着她一直跑，那些流动的血光淹没了长宁宫，忽然那些血光烧了起来，一阵大火，烧的昏天黑地，长宁宫在火光中一点点消失，人群惊慌四散，那一个人始终背对着她，她伸出手要去拉他的袖子，但是始终够不到。那场火一直在烧，她感到渴热，忽然惊醒。
　　宫中一阵杂乱声响起，杨如璟迷迷糊糊中听到宫人奔跑和说话的声音，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难道真的着火了，为何没有人叫醒她？
　　她看着窗外，天还没有亮，她唤来凌霜，问道出了何事，凌霜面色凝重道：“宁德宫走水了。”
　　宁德宫？
　　杨如璟一惊，急忙披衣起身，站在院中，隐隐能看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她心觉不好，对凌霜道：“苏美人怎么样？快去帮忙……”
　　“咱们宫中的人都去了……”凌霜道。
　　杨如璟跟着宫中提桶的宫人，一起前往宁德宫。婉华不让杨如璟去，说火势太大，害怕公主受伤，杨如璟推开了婉华，婉华竟又哭了出来，杨如璟无暇顾及这些，这场无缘无故的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越是走进，越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杨如璟看着不远处的宫殿已经陷入熊熊烈火之中，此时半夜吹的东风，火势竟是朝着宫外走去。
　　“怎么会平白起火。”杨如璟看着数十个宫人不断打水灭火，却难以将火势扑灭，人越来越多，杨如璟被挤到了外面。
　　“苏美人怎么样……”杨如璟看着不远处，有一个女子似是从火场中被救出来，浑身黑灰，头发还烧焦了。她忙上前查看，却不是苏文莺。
　　她蹲下来，用帕子轻轻擦了擦那个女子的脸。
　　“火势太大，想是昏了过去。”小琪凑过来说。
　　“把她带回长宁宫。”杨如璟道。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凌霜道，“听巡夜的宫人说，火是忽然烧起来的。”
　　“怎么可能忽然烧起来？”杨如璟眉头微蹙，“什么奴才擅离职守！”
　　“公主饶命啊，今日宫中有刺客，小人们都被遣去南边了……”那个侍女旁边的一个小厮忙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杨如璟看着灼热的火光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忽然风向改变，一下子火光向杨如璟站出撩过来，凌霜忙护住杨如璟道：“公主先回去吧。”
　　两人隔得很近，在明亮的光中，杨如璟忽然看到了凌霜眼角的皱纹。
　　凌霜也已经不年轻了，还要这样为自己筹谋打算，提心吊胆，今天她也一直没有睡吧，杨如璟心中一酸，她拉着凌霜的手道：“孙姑姑，我们回去吧。”
　　她回到长宁宫，宫人们都去救火了，宫里空空荡荡，婉华还坐在院子里哭泣。
　　今天小山的死本来就已经让婉华痛苦了，东极殿的血，血迹斑斑的刺客，这些这些本不该让婉华看到的，杨如璟心中酸楚，她是公主，这是她的命运，但是不是婉华的。那个天真开朗的婉华，不该这样害怕。
　　她走到了婉华身边，轻轻的抱住了婉华。
　　“公主……我好害怕啊……”婉华哭着，身体颤抖。
　　“小山，小山永远都回不来了。”
　　“苏美人也是……”
　　“婉华……”杨如璟抱紧了她。
　　月光像是一道霜，覆盖着她们。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天边吐露出一道浅浅的白，杨如璟看着，婉华慢慢的停止了哭泣。
　　“苏美人真的很好……”婉华擦了擦眼泪，“下午我还见到她，她还给我很多方子，怎么就……”
　　“下午她是不是有东西让你带给我？”杨如璟忽然想到，今天婉华从宁德宫带了东西回来，但是她们去东极殿匆忙，便放在了宫中。
　　“是一盒梨酥，我去取给公主。”婉华起身去拿。
　　“梨酥？”杨如璟有些奇怪，从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糕点，无论是梨花还是梨子，都没有听过拿来做糕点的方法。
　　她看着婉华的身影，不断默念道：梨酥，梨酥……
　　忽然一个想法闪进了她的脑中，她有些不敢相信。她从婉华手中接过盒子，没有拿稳，盒子摔了下来，满盒的梨花在风中飞舞。
　　离，苏。
　　杨如璟跌坐在地上。

　　“公主，明月醒了，我去问问……”
　　“不必了。”杨如璟失神的看着院中，清风裹挟着梨花在空中打转。
　　随着风，越过了宫墙。
　　文莺，你自由了。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一整夜，大火不灭。熊熊燃烧的烈焰却让杨如璟的心中越来越冷。文莺已经放弃了拥有的一切，愿意进宫，愿意伏小做低，委身一个根本不爱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被逼到如此绝路。她想不明白，只觉得寒冷，难道真的只有这样自毁的方式，才能真正逃离这些牢笼与痛苦吗。
　　早上，火终于灭了。风卷起满地的黑灰，飘在她身上。她看着整个宁德宫已成废墟。大火一直烧到了旁边的弘文书院，半个院子都笼罩在烟尘之中，院中经卷，只怕也难逃厄运。
　　她差一点就能救文莺了，她的手紧紧的攥住衣袖，拿一根金钗铬着她的手心。
　　如果那天她不去东极殿，如果她不救周启，如果……如果她早点回来，也许可以劝下文莺。
　　一连几日，她都闭门谢客。身着白衣一个人坐在院子中，她想救小山，救闻先生，救文莺，可是她谁也救不了。
　　她日益萎靡下去，凌霜看着心中着急，却也毫无办法。
　　一日，杨如璟仍是枯坐在庭院，直到萧青妩走了进来，她也浑然不觉。
　　萧青妩屏退了左右，她一袭白衣，恍如姑射仙子，她莲步缓缓，坐在了杨如璟身边。
　　“逝者已逝，你该节哀。”
　　她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这是节不了的哀。”杨如璟低下头，“是我害死的她。”
　　“这与你何干？”
　　“我在殿上的莽撞，才让她被送进宫。”杨如璟垂下头，“是我和她交好，胡贵妃在宴会上刁难她，父皇才又想起了她，是我没有回来……她才……”
　　说到后面，杨如璟泣不成声。
　　“可是如果一个人就是抱着死志进宫的呢？”萧皇后的声音虽小，但是却有分量。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落在杨如璟心上，“如果她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呢？”
　　“不可能！”杨如璟哭了出来，“她还和我约好，下个月陪她过生辰……”
　　“杨如璟。”萧青妩声音又重了几分，“她本是为了救苏明义而入宫的！不然为何要在苏明义免罪的那一天夜里，就自焚于宁德宫！”
　　“因为她讨厌这里！”杨如璟厉声道，“她和我一样，都恨这里！”
　　她恨这里，每时每刻，每一分钟，都让她厌倦，
　　很多次，她站在文莺身边的时候，都觉得她摇摇晃晃，轻的如同一只纸糊的风筝。
　　她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她其实都知道。
　　“你都知道，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萧青妩淡淡开口。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杨如璟道，“我希望她活着。”
　　“璟儿……”萧青妩轻轻抚着她的头。
　　“是你安排的吗？”杨如璟眼中带泪，一把推开萧青妩的手，冷冷看着萧青妩，“是你把她送进来的吗？”
　　萧青妩没有说话，垂下了眼：“不是我，是宇文平渊。”
　　“陛下很喜欢文莺。”萧青妩道，“他甚至没有因苏美人自焚而怪罪苏家，也没有责怪文莺的匕首。”
　　“文莺的匕首？！”杨如璟一愣。
　　“她侍寝的时候，朱钗锋利，险些划伤了陛下。”萧青妩道。
　　便是那天，苏大人释放之后，皇上传召了文莺，后来文莺回来……半夜宁德宫便通天大火。
　　杨如璟脑子忽然清明，苏大人，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救她的父亲。
　　“我也很希望闻先生活着。”萧青妩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悲哀，她站了起来，缓缓的走了出去。
　　“特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