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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是鱼 ...

  •   -01-

      咱家是鱼。名字嘛……还没有。

      哪里出生?压根儿就搞不清!只恍惚记得好像在塘子里歪歪扭扭地游来游去。在那儿,咱家第一次看见了人。而且后来听说,他们是来寺里参拜的香客,也可能是游客,总归都差不离,来了转一圈便走,多数人我只会见到一面。

      有一些人,咱家见得比较多,比如经营这座寺的坊主保洁花匠等人,还有在寺里修行的僧侣和尚之流。这些人频繁在这一小方天地里来去,行色匆匆各有心事,并不太搭理我们。

      鱼嘛,看或不看,都不会起多大变化——那是他们大人的想法!不惭愧地讲,咱家对小孩子,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不信你看,每天蹲在池塘边排队等着摸咱家的,全都是哇哇叫的小鬼头。

      嗨,您是不知道他们那笨拙的样子!一个个的,学着前一个人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头伸到水面下面扭动——这肯定是大人教的,小孩子哪里知道他们的手指头模仿的是挣扎的虫。不过咱家也不吃那些,每天光是上等的饲料就够饱了,亏得是有一年四季不间断的时令花草作噱头,寺里香火很旺,也不会短了我们这些胖鱼一口吃食。

      -02-

      某一天的早晨,早课之前,那个小和尚又来了。

      他嘛,咱家是记得的,原因很简单——大清早的,只有他一个人会来池塘嘛!咱家真想告诉他,鱼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我们对着游客迎来送往,配合地绕着小朋友游来游去,很是消耗精力,长这一身膘,并不是一件易事!倘若我们瘦得肚皮都瘪下去,像泥鳅,甚至像蛇,那还会这样喜庆、这样受人欢迎吗?但是小和尚似乎白天要做功课,游人面前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跑出来晃悠,所以只好起个大早到池塘边来——想叫咱家记不住都难,你说是不是?

      说远了——总之那一天早晨,小和尚又蹲在池塘边,把食指的两个指节浸到池子里。这个季节,水还很冷,他哆嗦了一下,其他鱼还沉在水底,不大愿意动弹。

      笨蛋。咱家必须得说,这孩子真是够笨的——但凡你带点鱼食来呢?大早上的,我们也没吃饭,谁乐意伺候你呀?倘若游客玩得不尽兴,回去一传十十传百,那是要影响寺里香火的;但是你一个从小在寺里长大的小沙弥,我们得罪一下,又能怎么样呢?

      唉,咱家是真的看他可怜。大冬天的,手都冻红了,仅仅只是看他可怜而已——于是咱家率先朝他游过去,绕着他的手指头打转,偶尔让他从咱家光溜溜的脊背上擦过。

      可是,您瞧,真不能怪咱家,这个傻孩子,轴得很,咱家都贴上来了,他还不满足,依然冲着水底那群懒货勾手指——

      “鱼来了。”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轻声说。

      小和尚飞快地缩回手,局促地站起来,像做坏事被抓到似的——这倒大可不必,小孩子玩玩鱼嘛,逗个闷子的功夫,那也叫事儿吗?

      “刚才有一只,金色的,绕着你的手——你看不见吗?”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问。

      小和尚疑惑地朝池底看去——一条黑的,一条红的,两条白底红花的——哪里有金色的锦鲤?

      老太太一头白发,略微驼背,精神头还不错,走近了点,眯着眼睛打量咱家。咱家在这池子里呆了这么久,靠的是什么?当然是靠的有眼力见!面相和善的人不一定是善茬,就比如这个老太太,身上带着一种不太妙的气场,咱家靠近她必定没好事,搞不好还会灰飞烟灭——咱家当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背后,老太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咱家逃跑的轨迹,指向咱家所在的方位:“游到那边去了。”

      小和尚蹬蹬几步跑过去,嘀咕说这边没有鱼啊。

      “没有就算啦。”老太太随意地说,“这样也挺好的。”

      小和尚还在换着角度张望,躲开清晨阳光在水面上倾斜的反射。老太太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就这样也蛮好的。”

      小和尚拘谨地向她行了个礼,准备溜走,却被她叫住。

      “过来,来。”她一条腿先颤悠悠地弯下去,跪在地上撑着,另一条腿才歪着跟上,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池边石板上蹲下。

      老太太把一根手指伸进水里,池底的青苔使得岸上的人无法轻易看见她指尖划出的伤口,但咱家在水里的视角可不一样——几缕血线从她指尖散开,池底的饥饿的懒鱼很快被血腥味吸引了过去。

      “好厉害……”小和尚凑过去,小心地把手掌摊在水面上,终于摸到了胖锦鲤,“你怎么做到的?”

      她的手指出水的一瞬间,伤口已然消弭无踪。

      “你玩吧,”她说,颤颤巍巍地撑着膝盖站起来,“喜欢就多玩一会儿。不要紧,还早呢。”

      几条胖锦鲤绕着他游了一阵,血味淡了,鱼也散了。要咱家说,我们花鲤也不是那么好骗的,水中月镜中花,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就沾个味儿,也填不饱肚子,谁成天围着一点血沫子转呢?

      “没玩够呢吧?”老太太问他,“还想摸鱼吗?”

      小和尚没回头,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怅然若失地在水面上划来划去。

      “好罢。再帮你一把——”

      老太太聚起力气,突然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小和尚毫不设防,一头跌进池里——你瞧!咱家说什么来着!这老东西,你别看她面善,肚子里安的什么心都不知道!所以说啊,人类真是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你以为她在帮你吧?冷不防一脚给你踹池子里去!

      所幸水不深,小和尚扑腾了几下,在池子里跪起来,水将将没过他的腿根。他双手叠在一起,抹掉眼睛上的水——跟小猫洗脸似的,完全是个孩子的手法——他诧异又委屈地问老太太:“你为什么踢我?”

      “不是你说想摸鱼,自己跳下去的吗?”岸上的老太太矢口否认,笑眯眯地哄他,“好啦——反正衣服都弄湿了,机会难得,试着抓一条看看吧?”

      -03-

      那个心思难测的老太太再没来过。小和尚逐渐长大,咱家见得也少了。嗨,没什么——都这样!人嘛,总归要长大的,不可能一直当一个孩子;但是呢,这一代一代的,永远有人处在小孩的年纪。

      那天,寺里来了好多初中生——你问咱家为什么知道?这还不简单?你瞧,这一群都是半大孩子,还穿着统一的校服,吵吵闹闹的——修学旅行嘛,咱家见得多了。

      正是紫阳花开的季节,他们倒会挑日子,算是赶上了这寺最漂亮的时候。乌泱泱一群人,看花的看花,看菩萨的看菩萨,鱼池旁边人倒少了,就一个小姑娘,掖好裙子蹲在水边,把手垂在水里轻晃,腕表的卡扣磕到石头,表就从她手腕上滑脱下来。她捞了几下没抓起来,表已经沉到池底,和祈愿的钢镚儿躺在一起。

      “施主,您还好吗?是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吗?”路过的小和尚问她——噢,现在叫他小和尚已经不合适了,毕竟他年纪也不小了,那就叫他和尚吧!和尚手里抱着两摞盒子,您猜那里头是什么?要咱家说呢,里头应该是镯子手串之类的,因为那些卖得最俏,好多来玩鱼的小孩手上都戴着,菩萨开过光的嘛,就当求个平安了!和尚手里拿的这些,估计是正准备去补货呢。

      初中生转过头看问话的人,愣住了似的,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是手表掉了。

      和尚就把盒子在石板上,自己在水边跪下,撩起袖子往水里摸。

      女生站起来给他让位置,绕到和尚后面,甩甩手上的水,半干的手插在腰间,问和尚:“摸到了吗?”

      和尚的声音和水面贴得很近:“还没……您确定是这个地方掉下去的吗?”

      “哈哈,被鱼叼走了吧?”女生干笑两声,冷不丁冲着和尚跪在水边撅起的屁股,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嘿!咱家在水底下看得直着急,这叫怎么个事儿!要咱家说,现在小姑娘心眼也怪!人家帮你捞手表呢,你怎么恩将仇报,还想把人蹬水里去啊!

      和尚失去平衡晃了一下,立刻稳住身形,直起腰来,带出水面的手里,握着的正是初中生刚掉进去的腕表。

      他站起来,放下袖子,把表递给初中生。女生伸手来接,和尚却把手一缩,问她:“施主,您是不是曾经来过这里?”

      “没有噢。”初中生抬手挡太阳,眼睛藏在手掌投射的一方小小的阴影里:“我不信佛教,学校组织修学旅行,我才来的。”

      “您来过的。”和尚笃定地说,“我见过您。”

      “哈哈,做和尚也要搭讪吗?真新鲜。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们有缘、要帮我看相、然后叫我掏钱化解血光之灾了?”

      “那倒不是……但我和施主确实有缘,”和尚大大方方地笑了,捏着她的腕表,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刚才您踢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来,小的时候,就是在这里,这个池塘边上,有个老奶奶,也是那么踢了我一脚,一下子就把我踢到池子里啦。本来还不太确定,但是您和她一样,这里,”他点了一下自己右侧眼角下方,“这里也有一颗痣——看到施主您平安转世,我也很替您高兴。都是您前世的事情了,您不记得也很正常,就当是听故事——”

      “是我不记得吗?”女生突然打断他,放下挡太阳的手,“明明是你忘得一干二净吧?你之前为什么从来没来找过我们?”

      “施主……”和尚被骂得一愣,困惑地笑着问:“我们……再之前也见过吗?”

      ***

      见过。何止是见过。

      她的上一世,两个同期早在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已辞世。转世后的五条悟来找过她。昔日的六眼神子,依然拥有湛蓝的眼睛。他说自己的记忆还在,但是咒力已经接近普通人水平,呆在日本恐怕只能当辅助监督——于是他选择去游学,去印度,去非洲,去他在信里提及或不曾提及的地方,寻找咒术的起源。他们时有时无地保持着联络,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收到没有来自五条悟的消息。也许他已经踏上下一次转世的道路,而这一次,他不再拥有前世的记忆。

      她在风雨飘摇的咒术末世,活到寿终正寝的年纪。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终于卸下咒术界给她安派的所有职务,迟来地周游世界,但体力最终也只够她在日本转转。

      见到转世成小和尚的夏油杰,纯属是意外。小和尚懵懂贪玩,垂暮之年的故人并未在他心底激起一丝涟漪,他对她的好奇,远比不上对那一池锦鲤的兴趣。

      她发现,转世的夏油杰不仅失去了记忆,而且失去了咒力。夏油啊夏油,这下你也变成猴子啦。她坏心眼地想着,又觉得这样也不错。放下过往,重新开始,过普通人的生活,享受普通人的幸福。这样该多好。

      按照五条的经历推测,第一次转世,会剥夺咒力,但尚会保留记忆;等到第二次转世,才会彻底失去记忆。所以做了小和尚的夏油,起码已经是第二次转世,那么问题来了——

      夏油,你第一次转世之后,在你尚且还拥有记忆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曾回来看看我?

      ***

      眼前的和尚拥有与夏油无二的眉眼,他看出她走神,眼眶似乎被阳光照得发红,于是他挪开两步,挡住斜照的太阳,温和地又问了一遍:“施主,我们之前在哪里还见过吗?很抱歉,我不记得了。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给我讲讲吗?”

      她回过神,眨眨眼,把手往和尚面前一摊:“没什么,我瞎说的。谢谢您帮我捞手表。”

      -04-

      这段池边的插曲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咱家在水底下却想起一些遥远的旧事。有多遥远呢?这么说吧,那时候咱家还真的是条鱼。现在么,咱家自然是已经成精了。

      咳,又扯远了。咱家要讲的,还是他们两人的事,那时候他们俩也是半大孩子,穿着相同的学生制服,男生蹲在池边,女生抱着胳膊站在旁边。

      “怎么了?”她问,朝男生屁股轻轻踢了一脚,“那底下有咒灵吗?”

      男生从水面倒影看见同期的动作,伸手在背后挡了一下,并不介意同期无伤大雅的打闹,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水下的花鲤:“没……就是那条鱼,金色那条——你觉不觉得,它游的姿势……有点歪?”

      首先,咱家要说,咱家没惹任何人;其次,咱家不是笨,也不是不灵活,确实是疏忽大意了——总之,那个男生蹲在水边看了咱家一会儿,突然徒手把咱家从水里抄了出来。

      “啊,果然,”男生把咱家举到女生面前,“它的鳍断了一截,你看——”

      “就为了这种事情把它抓上来啊?快放回去吧,这鱼都要憋死了,嘴长得那么老大。”

      “硝子,快点,我要抓不住了——”

      “你要干嘛啊?”

      “快快,你快给它治一下——”

      “哎呀真受不了你——”

      那是咱家非常接近死亡的一刻,也是咱家泳姿获得质的飞跃的一刻。怪丢鱼的。他们俩把咱家放回去之后也不走,还蹲在岸边看着咱家游泳。真的怪没面子的。所以咱家很优雅、很平衡地游走了。

      远远地有第三个声音传来:“喂!硝子!这边有三个眯眯眼的地藏小菩萨,长得跟杰假笑的时候一模一样!”

      男生打了个水漂,石片轻巧地在水面上弹跳了六下,不偏不倚地擦着咱家的脑壳儿沉下去。他们俩站起来,也走了。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转生pa,neta《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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