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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爱人错过 ...

  •   家入硝子五岁上下觉醒了咒力。当她听见奶奶在厨房里的痛呼时,抱着红色塑料水瓢跑了过去,握住奶奶被到划伤渗血的手指,伤口随即在淡绿色的荧光中愈合了。老人家搂着这个因为父母离异又各自再婚而被丢给祖辈看顾的孩子,说不清是感动更多,还是惊愕更多。她被奶奶带去神社,穿着白色上衣红色绯袴的巫女摸摸她的两条小辫子,说这孩子以后会很辛苦呢。

      这句没头没尾的论断被老人听进了心里,暗暗嘱咐她藏拙,不要轻易在外人面前展露这种过于特殊的能力。但用在自己身上是被允许的,于是当同龄的小朋友因为追跑打闹胳膊肘和膝盖上经常带着血痂的时候,家入依然是一个身上找不到一处伤疤的瓷娃娃般的孩子。

      六岁过了一点,某天晚饭时,家入却因为右手手腕内侧突如其来的灼痛打翻了汤碗。她捂着手腕痛得大哭,奶奶以为她被洒出来的味增汤烫到,把她拉到水龙头下用流动的凉水冲洗伤口,却发现让家入嚎啕的不是烫伤的水泡,而是突然出现在手腕内侧皮肤上的两个鲜血淋漓的字——

      「硝子」

      家入在模糊了视线的眼泪中试图像往常一样治愈自己,却生平第一次无法让疼痛停止。这两个字像是从她皮肉里往外长,深色的痕迹蔓延着浮现、越发清晰,将她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肤烙得皮开肉绽。

      老人给她裹上棉袄,顶着夜色又敲开了神社的大门。应门的巫女穿着白色的里衣,轻柔地替她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渍。我们小硝子有「命定之人」呢,她说着,又抹去家入成串溢出的眼泪。

      奶奶紧紧搂着抽噎的家入,不知该对小孙女身上又一重命运的降临作何感想,嗫嚅着问这会是一桩好事吗?对这个直白的提问,她们得到的回答却很模糊,巫女只说冥冥之中自有一段缘法在。

      老人的心往下沉,又问,硝子之后会平安幸福吗?巫女神色复杂地笼住袖子,说唯一能确定是,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对我们小硝子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在叫她的名字。

      她还太小,对命定之人或是灵魂伴侣没有任何概念。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呢?她呜咽着搂住奶奶的脖子说自己不想要。真是讨厌极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能不能停下来,她只觉得痛得不得了。

      奶奶拍着她的背,哄她说硝子不想要、那咱们就不要,以后不理他好了嘛。巫女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带着一丝笑意说这恐怕由不得你呀。

      手腕上的伤口经过漫长的恢复周期终于愈合,虽然不再出血也不再让她感到疼痛,但深紫色的字迹却一直留了下来。

      ***

      她长大了一些,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无人言说的特殊之处,也学会了如何装作融入其他人。

      她能看见怪异扭曲的物体,能驱散它们,能治愈伤口——但既然别人都做不到这些,那她也开始装作没看见、做不到。

      她带着一段玄之又玄的缘法,一个凭空长出来的烙印,和一位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但既然从没听说过其他人有这些传说般的纠葛,那她也戴上手表,把表盘转到手腕内侧,挡住深紫色的字迹。

      老人在她小学最后一年的冬天去世。衰老和死亡,家入又一次发现自己的能力所逆转不了的事。名义上的父母定期打来生活费,但两边都没有提起将她接过去上学。她也无所谓,像一只无脚鸟,并不在意自己最终落到哪里。

      毕业季漫天的樱花雨,她穿过三三两两合影的人群,推开通向天台的那扇沉重的防火门,以一种过于居高临下的视角、过于置身事外的姿态,旁观她的同学们哭着告别。天台的角落里藏着几根被踩灭的烟尾,半暖还寒的风拂过,她仰起脸,让风钻过衣领,在皮肤上引起细微的战栗,心想,站在这里确实很适合来一支烟。

      同学、老师、亲人、路人,普通地相遇,普通地相处,到了某个时间点,普通地一拍两散。哪儿有什么“以后多联系”,她甚至懒得说那些无聊的场面话。都是一期一会的关系,谁又能把谁系住呢?

      可她偏偏想起手腕上长出的烙印,那个无形之中和她产生关联的命定之人。

      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与生俱来地被和她绑在一起、第一次见面就会直呼她的名字。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吗?那对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对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会在什么场合相遇?问题接连冒出来,像从泡腾片上升腾的细小气泡。她摘下手表,手腕处的皮肤被表盘压得泛红,她名字的笔划微微凸起,字其实写得不赖,但这是谁选的字体,古日本主管牵红线的神吗?她开始感到可笑。我到底是在向谁提问啊,向一切早有定数的命运吗,还是向不由分说地给予奖罚的天道?

      ***

      “我是家入硝子,请多指教”——升入中学后,她向周围的新面孔介绍自己,带着一种实验性的试探。大家客气地叫她“家入同学”,关系好一点的喊她“家入桑”。你看,这样才对嘛——到底是多没礼貌的家伙,才会第一次见面就直接叫她名字啊?而且,如果是初次见面的话,不应该先打招呼、然后再交换名字吗?不管怎么想,第一句话都不可能是“硝子”吧?她愈发觉得自己可笑,竟然会相信命定之人这种愚蠢的故事。

      课业很松,家里很空。并不缺钱,只是很闲。她很轻松地写完卷子,出成绩时却发现第二名只考了七八十分。她不喜欢吸引多余的目光,不喜欢没由来却有代价的偏爱,也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身上寄托多余的期望,于是下一次估摸着考了个将将及格的分数。发卷子时老师似乎有点失望,她还是觉得好笑,这种学校里难道还指望着未来有人考东大考应庆吗?就算考上又怎么样,不还是很无聊?

      突然窜了个子,校服裙过了一个学期就短得不再得体。内裤上出现暗红的血迹,生理课上该学的都学过,她并不惊慌,如果经痛就用意念治疗,如果不痛就放任自流。长大好像也不过如此,平淡的日子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一天又一天,相似的无聊。

      她尝试抽烟,把钞票塞给准备进店的上班族,顺利买到了淡版七星,回到家里却发现忘记嘱咐那个人顺手买个打火机。她在煤气灶上点燃了第一支烟,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但反正也只有她一个人在。烟的味道说不上好或坏,只是让她的脑子突然很清醒。

      她尝试恋爱,先后换了几任男友,社团前辈、临校学长、论坛网友,还有更多。接吻的感觉不好也不坏,上床也是,对方的身体压过来,她会出一点汗,但心率并没有特别的起伏,她甚至懒得假装叫几声。所以你看,其实都是骗人的,小说、电影、av碟片,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里面描绘得那么好,本质上都很无聊。

      他们叫她硝子酱、叫她宝贝,称呼其实也无所谓,她一边应着一边回想他们各自对她说的见面第一句话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硝子”,所以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下一个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命定之人,大家都是这样,玩玩就好。开始或许需要装模作样地做个承诺,但结束发一条短信就能解决。玩弄感情也开始让她无聊。

      ***

      事情的转机似乎出现在,夜蛾正道等在她家楼下那天。又高又壮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寸头上刻意剃光了两条,看上去和小镇和缓的氛围格格不入。如果换做是外国电影,那么站在门口的人应当穿着黑色西装,然后带来一些沉重的消息。是报丧吗,她有点记不清父母的脸,但也无所谓,他们再婚后各自又有了孩子,就算是分遗产也不会有多少留到她头上。

      她等着黑衣男人先开口,于是他在自我介绍之后,提起了咒术、咒术师、咒术高专、咒力、反转术式诸如此类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新概念。家入手揣在兜里无意识地揉搓烟盒,脸上倒没多少表情,像是知道早就会有这样一天。

      15岁遇见黑衣男,家入想,为什么不是一只猫头鹰,在11岁的时候一头栽进我的窗户呢,连续上七年寄宿学校也没什么不好,毕竟那可是个魔法学校。

      家入问夜蛾是怎么找到她的,因为这些年她以为自己扮演一个普通人扮演得很像。他像是知道她会问起这个问题,也可能是每个接到魔法学校录取通知书的初中生都会问,总之他提起神社和巫女,提到古老的咒术家族。

      所以那个巫女早就知道了,家入想,她早就知道我也是那个世界的人。她又想起手腕上突然出现的字迹,想起巫女关于命定之人的预言——难道这些也是真的吗?

      周末社团活动结束后,她应邀去咒术高专参观,为了赶车,连校服也没换下。夜蛾说那天是校园开放日,另外两个同级生也会出现。她先坐新干线到东京,再换公交到郊区,再穿过村庄、沿着步道走到山麓脚下。

      也不知咒术高专建校多久,建筑风格非常传统。家入穿过古朴的连廊,听到另一侧由远及近的吵闹声,似乎是两个男生,不知道是不是夜蛾提到过的同级生。她转过拐角,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脑袋上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眼前一片白光。

      ***

      再睁眼的时候,家入捂着脑袋跪倒在粗糙的木地板上,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亮了她眼前一小片地方。抬头一看,她不知为何,身处一间破破烂烂的仓库。也不知道架子上都堆着些什么,灰很大,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撑起来走了两步,血腥味从架子后面的阴影里传来。她不明所以,但突然汗毛直竖,对死亡的本能恐惧压得她动弹不得,这是一个fight or flight的时刻,她清楚自己毫无战斗力,所以最优选择是立刻夺路而逃,但她的脚像是被钉在地上。

      忽然之间,空气中的压迫感又消失了,她急促地喘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刚才一直忘了呼吸。重新掌握对身体的控制权,她惊疑不定地寻找出口,想赶紧逃离这个潜伏着未知危险的库房,然后她听见阴影里传来一句犹豫的——

      “……硝子?”

      一个高且瘦的身影从架子后面走出来。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二十来岁的样子,黑色的长发垂到背后,正皱着眉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她又被定在原地,这次是因为震惊。右手手腕内侧传来剧烈灼痛,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隔着手表按住滚烫的破溃之处,咬着牙攥紧拳头。她完全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可他为什么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血从表盘后面淌出来,透过她攥紧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着胸膛,胳膊上好几道锋利的切口,左侧腰腹处一道斜着的豁口翻开皮肉;他手里捏着一团染血的白色布料,被撕得不成形状,但家入猜测那曾经是他的上衣,大概他刚才在架子后面正准备处理伤口,直到她突然出现在这个仓库里。

      “你受伤了?”他盯着她的右手,“严重吗?为什么不治一下?”

      “你……”家入把手背到身后。为什么这个男人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还知道她的术式?情况太过离奇,无数的问题堵在嗓子眼,她一个也问不出来。

      “你现在几岁?”男人突然问,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把她的手从背后拖出来。家入挣扎着后退,但男人的手劲奇大无比,单手纹丝不动地箍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摘下她沾血的手表,于是她手腕内侧刻着「硝子」的破溃烙印暴露在二人眼前。

      “这是——”男人睁大了细长的双眼,想说什么却止住话头,随即紧抿着嘴沉默下去。

      “所以,”家入问,扭动胳膊想把手挣脱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吗?”

      “……我猜——”他讥讽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嘲弄谁,“——是刺青?而且看起来你找的纹身师不太高明。”

      “你别装傻,你刚才叫我‘硝子’,然后它就这样了,这意味着你是——”

      “——是什么?”他问,脸上还是先前那副嘲讽的神色。

      她住了嘴。难道要她对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说,“理论上、按照巫女的预言、你应该是我的命定之人”吗?那种事情她可做不到。

      她不说话,男人也不说话。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明黄色的咒力裹住了她的手腕,流血的伤口在摇曳的暖意中愈合,字迹在她的皮肤上恢复到之前微微凸起的状态。

      “还痛吗?”他问,生着薄茧的手指从字迹上轻轻抚过,然后松开了她的胳膊,又把手表递还给她。

      她不回答,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男人没再说什么,捡起之前扔在地上的破布条,后退两步,靠着蒙尘的架子坐到地上,自顾自地开始给自己包扎。

      家入踌躇不定,犹豫是赶紧离开或是问个清楚,心里辗转再三,还是走到男人面前。

      “你既然能治好我,为什么治不好你自己的伤口?”

      “嗯……”男人抬头看她一眼,视线飘向一边,“这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建议你不要站在我面前。”

      “啊?你在说什么?”

      男人把头转回来,像是故意捉弄她,视线从下往上扫,在平视的高度停下,然后抬起头对着她笑了一下。

      家入反应过来,跳到一边,像被他的目光蛰了一下,弯腰按住自己过短的制服裙。

      他被她的反应逗乐了,一笑起来伤口又痛,所以倒呛了一口气。

      “应该还有时间,”他按着腰上的口子,眼睛还是眯眯弯,“陪我坐一会儿吧。”

      她犹豫了一下,带着一肚子问题,规规矩矩地按着裙子跪坐下来。

      坐下来之后,两个人又陷入沉默。男人往腰上缠绕布条,血很快就透过面料渗出来。

      “我或许可以帮忙,”家入指指他的伤口,又补充了一句,“但不保证能治好,我之前没处理过这么严重的……”

      男人愣了一下,捂着肋下犹豫地笑了:“……我倒是不介意给你练手,但……”

      “没别的意思,”家入膝行几步到他身侧,“只是为了报答你刚才帮我止血。”

      离得近了才发现,男人的肌肉线条很清晰,新伤盖着旧疤,裸露的皮肤上一片斑驳,胸前两道触目惊心的十字形交叉的疤痕贯穿两侧的胸膛,又不知被什么力量弥合到一起。这就是做咒术师的代价吗?夜蛾倒是从来没对她提起过这一面。她手指划过他胳膊上的几处伤口,绽开的皮肤缓缓合拢。

      她又解开男人缠绕了几圈的布条,凑近了观察伤口到底有多深,却看见他左侧肋下隐隐约约像是也有字迹,但被劈开胸膛的疤痕覆盖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拼凑不出完整的含义。

      “你——”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从她心底冒出来,她伸手去搓先前蹭到字迹上的血迹,试图看清男人身上到底刻着什么,“你身上也有——”

      男人被她扯到伤口,又倒吸一口气,按住胁下,板板正正地把似乎有字迹的部分全部盖住。

      “我刚才看见了!”家入试图掀开他的手掌,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在逐渐逼近真相,“你那里写的是什么?”

      “你真的要问吗?”他笑得克制又无奈,像是被她逼到不舒服的境地,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是我和其他人的故事,有点不想回忆啊。”

      “所以到底是什么?”她不死心地追问,“我想知道。”

      “嗯……我想想……”他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一下,“「很高兴遇见你」——那个人当时是这么说的。”

      家入短时间内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现下喧嚣的鼓动的心跳被巨大的失望攫取。

      每一个字都对不上,这完全不是她刚才见到他的时候说的话。而且男人自己也说了,这是他和其他人之间的故事,那就是他在再之前遇到的,和她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发觉自己愚蠢到有点可悲的程度,居然寄希望于缥缈无常的命运,居然真的以为自己遇到了所谓的命定之人——也许是有吧,但谁说她的命定之人的灵魂伴侣就一定会是她呢?从头到尾都是她过于天真的、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男人偏过头看她,带点调侃地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是啊,刚才明明是她固执逼问的,真听到了他的回答,她心里又很不舒服,更可悲的是她竟然接着问:“你们——你和那个人……”

      她的自尊让她住嘴。家入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你们什么时候相遇的?你们互相是彼此的命定之人吗?你们相爱了吗?你们在一起过得开心吗?可是她真的不能允许自己把这些幼稚的傻问题问出口,就算问了又怎么样呢,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和她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我们已经错过了。”但男人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平静地移开了目光:“发生了很多事,说这些都晚了,但其实会有点遗憾,因为有一阵子我确实很喜欢对方。”

      他的坦诚让她的心底涌上一丝酸涩,这倒是她之前自作成熟地玩那些感情游戏时不曾有过的体验,她尽力让自己重新捡起旁观者独立冷静的视角:“……那个人知道吗?”

      “嗯……我觉得对方应该是不知道的。”他回过头来,笑着冲她眨眨眼睛,“既然结局是这样,我也会希望对方从来不知道。”

      可是对方说不定会想知道。她暗暗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希望自己能够原原本本地知道这些事。但她没有立场说这些多余的话,于是她低下头,又去处理男人腰腹上的伤口。

      “你瞧,就算是「命定之人」也不一定会有好结局,”男人讲了悲伤的故事,却反过来安慰她:“这就是个诅咒而已,我刚才已经替你祓除了,以后别想着这回事了。”

      家入像没听见,专注地研究他肚子上的破口。她并不太了解每一层结构的学名,只是由内而外逐层修复着受损的组织。终于抬起头时,才发现男人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盯着自己。

      她不自信地又低头检查了一下创口,虽然留了疤,但是愈合情况良好,实在不理解男人有什么可不满的,于是她反客为主地问:“你怎么搞成这样的啊,差一点肠子都要漏出来了。”

      “嘛……这里之前有一只难缠的家伙,不过已经被我收服了,”男人眼角跳动着闪烁的笑意,试探地问她:“你想看看吗?”

      她还没见过别人的术式,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男人摊开手掌,一团粉色的咒灵从他掌心冒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臃肿,怯粉的圆球像泡沫一样堆叠在一起,细看是一张张庸俗的脸,眯着眼睛嘟着嘴,起伏地发出掐着嗓子求爱的声音:“要亲亲、要亲亲……”

      她眯着眼睛审视这一坨咒灵,虽然有点恶心,但是看起来似乎攻击性并不强,她扭头嘲讽男人:“……说实话,很难想象就是它把你肚子掏了个洞。”

      男人大笑起来:“确实,要伤我的话,得更厉害一点的东西才行。但是呢,有一件事情,我真的想了很久了——”

      他捧起家入的脸,低下头,吻上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家入本就因为先前从未遇到过的复杂治疗过程而咒力枯竭筋疲力尽,这下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怔在原地。

      男人松开手时又是一声叹息,“你好歹闭个眼啊……”

      家入眼前的场景开始交错着闪起雪花,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讲,只在最后听见男人说了一句“再见了硝子,很高兴遇到你”,便重新回到了连廊上。

      ***

      “你刚才真的被「十年火箭筒」砸中了吗?”戴墨镜的白发男生从地上拎起一个红色的炮筒,“诶,我说,你看到什么了?说话呀,啧,傻啦?”

      “你还好吗?没事吧?”将头发束在脑后的黑发男生向她伸出手。家入惊愕的发现这个男生和刚才仓库里的男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年纪更小一点,只有十几岁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几分钟之前还当着我的面缅怀当年错过的命定之人,一转头就像无事发生似的强吻我?!还说什么“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了”,她刚才只是在给他治伤啊,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把她的治疗当成性暗示了吗?!

      白发男生挠着头叹气,说可惜这个咒具只能用一次,还砸中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哑巴。

      黑发男生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想摸她脑袋上被砸中的地方,嘀咕说不会真的被砸傻了吧。

      家入把他的胳膊拍开,用手背狠狠地抹掉嘴唇上残留的触感,咬着牙骂道:“真是个人渣。”

      黑发男生瞪大眼睛,像是被她骂得不知所以,缩回手缓缓按住左侧肋下。白发男生却在她擦嘴时看到了被刻在她手腕内侧的字迹,兴致勃勃地凑上来抓住她的手腕。

      “你竟然有这个?多新鲜呐,居然还真有人有「命定之人」诶?”

      家入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但白发男生的力量也比她强太多。白发男生像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反抗,兴味盎然地把她的手腕递到黑发男生面前展示,黑发男生看清了字迹,皱起眉头,又去看她。

      “你们俩估计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吧?”白发男生松开她的手,也蹲下来,三个人凑成一堆,“这可能算是一种天与束缚,或者一种诅咒——会在身上刻下命定之人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之类的——我也说不清楚,但重点是,其实每个人都有命定之人!只不过有些人能遇到、能说上话,有些人压根不可能遇到。”

      家入和夏油错开视线,都不说话,只有完全状况外的五条因为惊异的发现而滔滔不绝:“你们听说过六眼吧——就是我这双眼睛——”他抬起墨镜给另外两个同期展示了一下,接着说:“六眼在理论上,能接受现在的时间点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件的信息。「命定之人」的覆盖范围更大,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就是说,你的命定之人,是从古到今到未来所有时间点里被挑出来的那一个人,所以绝大多数人的命定之人,根本和自己不生活在同一个时空、这辈子都遇不上。”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惊讶了吧,因为能和自己的命定之人相遇的概率实在太低了,我真没听说过几例,没想到我眼前就有一个。诶,你遇到那个人了吗?什么时候遇到了跟我讲一声——”

      五条眉飞色舞,家入形容惨淡,夏油心如死灰,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想着:我确实遇到了我的命定之人,但是对方的命定之人压根不是我啊……

      ***

      校园参观日的插曲很快被家入抛在脑后。她和五条还有夏油成为了同学,光怪陆离的咒术世界向她开启大门,有很长一阵子,她完全忘记无聊这种情绪是什么感觉。

      两位同期在初次见面不打不相识,因为殃及无辜路过的家入而被迫休战。家入对他们产生争执的原因不感兴趣,唯一的期望是不要连累到她,毕竟高专这一年只有他们三位学生,而她向来最怕麻烦。

      虽然五条在初次见面时,对她手腕上的字迹表现出了高涨的兴趣,但进入高专之后,他并未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另一位同期夏油,则更加有分寸感,从始至终都没有与她展开过有关「命定之人」的讨论。

      她乐得自在,虽然不知道那个被称作「十年火箭筒」的咒具,究竟将她传送到了哪个平行宇宙的十年后,但姑且当那个长得极像成年版的夏油的男人所言属实——「命定之人」仅仅只是个诅咒而已,而他在为她止血的时候已经替她将命运的诅咒祓除掉了。

      家入被轻盈的自由包裹。她属于这个世界,她终于不必再隐藏。在高专的两位同期都是怪胎,各自拥有的术式比她更离奇,她骨子里的冷漠和离经叛道,在两个更具毁灭性的大麻烦面前不值得一提。家入终于得以坦然地做自己。在同样才华横溢且自知的同期旁边,她不再需要故意修改试卷的答案以谋求一个不惹眼的成绩,她可以在旁观争执时遵从直觉给出刻薄的点评,也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吞云吐雾豪饮三杯。

      五条和夏油臭味相投,在任务中大出风头,因为所向披靡,所以大言不惭地自称为最强二人组。家入的术式不适合战斗,但仍旧被安排一起出任务,以便及时为受伤的同期提供治疗。

      受伤的多数时候是夏油,因为五条拥有无下限,被伤害触及的概率小了不少。虽然夏油集齐了长发、耳钉、束腰、阔腿裤等一系列不良的特征,但却正经到有些保守的地步——或许这从他平时挂在嘴边的正论可见一斑——总之他只让家入治疗脸上和四肢的伤口,却从不对她袒露躯干。

      家入猜到夏油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肋侧的字迹,故意用嘲笑的语气激他,说拜托你装纯情也看看场合,现在面对的可是医疗役啊,是不是妈妈告诉你,脖子以下、大腿以上的区域不可以让任何人触摸?夏油红了脸,说就是撞了一下,淤伤而已,本来也没多严重。家入懒得再管,随他去了。

      ***

      大概是初遇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人渣”这个称呼在他们之间逐渐变成了一个梗。家入开玩笑地将她的两个同期统称为人渣,因为他们当中的一个太过张扬、太过自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而另一个则太会伪装、太会表演、太知道如何讨别人喜欢。

      周末外出采购时,夏油顺便替她捎回一包烟,正好是她抽惯的牌子。家入纳闷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似乎他并没有抽烟的习惯。三个人走在路上,夏油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旁边,让她走在人行道远离车流的那一侧,角度合适的话,还会主动用身高替她挡一点太阳。天逐渐变冷的时候,等在帐外的家入缩着脖子原地蹦跳取暖,被出帐的夏油看见了,立刻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递给她,下一次任务出发之前还特意提醒她穿保暖的长裤。

      她披着还带有体温的外套,又想起手腕上长出的字迹,和十年后的男人所说的灵魂伴侣另有其人的论断。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她留意起夏油与人交往的尺度,不出意外地发现,就像他圣人般地把锄强扶弱的大义挂在嘴边,他也圣人般一视同仁地对身边的人展现出无差别的善意和关怀。他不仅是对她上心,客观地说,他对待所有事情都认真严谨,包括但不仅限于,记住五条随口说的每家甜品店和对应的应季产品;在繁忙的任务之余、将各科复习进度计划精确到天;在每次任务开始前、就对目的地的景点和特产做了详尽的攻略,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个教科书般的中央空调,她在心里下了定论,猜测这或许就是夏油和自己命定之人产生矛盾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相遇了没有。但不管怎么样,反正和她没有关系。

      于是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与同期们相处。夏油知道她的生日、口头禅、作息规律、饮食偏好、观影品味、最近常用的唇膏颜色、论坛里面常刷的板块、休息日常去的商圈、小摩托常停的位置、地铁上常站的角落、打游戏时常选的角色、快餐店里常点的套餐、贩卖机里常买的饮料,等等等等。

      在一起呆久了,五条对着其中大部分内容或许也有所了解,但夏油总是知道得更多一点点。知道便知道呗,她对此并不反感,反正又不会对结果造成什么影响,就当让他练习一下好了,会照顾人也是个很吸引人的特点,或许在这个平行宇宙,他不会错过那个对他说“很高兴遇见你”的人。

      ***

      家入维持着独立观察者的视角,旁观两位同期飞速升为一级咒术师,继续意气风发地打遍天下。她对反转术式的掌握逐渐精进,在医务室停驻的时间越来越长,某一天突然意识到,五岁时巫女关于她未来会忙碌不堪的预言也所言非虚。

      二年级的夏天,她在鸟居下发现浑身爬满苍蝇的五条。五条领悟了反转术式,畅快到近乎癫狂,眼神兼顾明亮和涣散,未加聚焦的双眼转向她,说夏油在薨星宫,但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里。

      夏油躺在薨星宫门前的血泊里,胸口被劈开触目惊心深可见骨的十字。家入颤抖着手,撕开他破碎的被血浸透的制服,输出反转咒力,勉力将他被碎裂的胸膛拼合并拢。

      原来竟然是我治的吗?她恍惚地想起十年后那个男人胸前也有着狰狞的十字疤痕,但她当时经验太少,还认不出来那是她的反转术式疗愈后的痕迹。等待失血过多的夏油苏醒的过程中,她把手探向他左侧肋下,试图抹去血渍,辨认天命之人在他身上刻下的字迹。但她自己手上也沾满了血,怎么擦也擦不清楚,字迹已然被刺穿他胸口的利器划烂,又被虬结的疤痕覆盖,再无法分辨了。

      那次事件后,五条不再需要她的治疗。仔细想的话,升为一级之后,他们两个人都很少受伤了,而在那之前,她就已经不再跟着两位同期的任务随行。

      所以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特别,他们也都没有那么需要我。硬要找个类比的话,大概是像自行车的辅助轮,能够让自行车平稳地立在地上,让初学者放心大胆地踏上征程,但一旦等到骑车人掌握平衡,辅助轮就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像个累赘。

      人们称他们这一届为高专黄金一代,六眼和咒灵操使亘古罕见,但反转术式其实并不稀奇,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咒术师们,大多会在修行的某个阶段领悟到这一技能。因此她在其中的作用,其实是补上两个注定不凡的同期暂时缺失的那一部分,然后成全他们,让他们得以放开手脚无所顾忌。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定位,并未感到失落,因为即使同期不再需要她,也还有碌碌众生等待她的治疗。

      五条、夏油、还有她,各人有各人的疲于奔命之处,鲜少再一同出行。偶尔在教室、楼道、或休息室遇到,还是像从前一样招呼两句。

      家入注意到夏油变得沉默。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难道是他最近遇到了天命之人,又错过了对方吗?失恋是一种可能,但也有一定概率是其他缘由。再相遇时,她试探着问了夏油,夏油只说最近有点累。

      她其实也很累,由内而外的疲惫。她几乎快记不得自己刚入学高专,是多么轻盈多么自由。那些带着闪光的美好词汇在无法挽回的同伴的死亡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偏偏她没得选,也不能停,因为她作为目前唯一一个能输出反转咒力的人,拒绝施加援手,就等同于杀人。

      ***

      再听到夏油的消息,是夜蛾通知她,夏油叛逃了。那个夏天他们都过得忙碌又混沌,她甚至记不清上一次见到夏油是什么场合、两人又说了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夏油,是在新宿的吸烟区。家入又忘记带打火机,而夏油一如既往地替她点了烟。她问起夏油叛逃的缘由,听到他说想创造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每一个字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连在一起却完全听不懂。总觉得不久之前他的主张还是‘有责任尽全力保护弱小’的正论,怎么现在突然变成了要杀光所有非咒术师呢?中间的因果关系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转变了想法?很多问题堵在心里,最终随着烟一起吐出口的只有一句感叹——“真是意味不明啊”。

      她打电话告知了五条,然后放夏油离开了。

      ***

      夏油给她点的那支烟还没吸几口,已经快要燃到尽头。她把烟按灭在右手手腕内侧的字迹上,随手丢进垃圾桶。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夏油杰x家入硝子
    预警:
    是咒回世界观,有年龄操作+灵魂伴侣设定。
    buff叠满,私设很多,有ooc嫌疑,纯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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