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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前尘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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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寒流裹挟着第一场初雪,比往年更早地席卷了京城。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金碧辉煌的宫阙飞檐,细碎的雪粒子被凛冽的朔风卷着,抽打在朱红的宫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魂在低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砭人肌骨的湿冷,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慌气息。
北地三郡遭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冻毙人畜、压垮屋舍的急报如同催命的符咒,一道紧似一道地送入紫宸殿。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皇帝宁胤的脸色比殿外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他高踞龙椅,目光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臣子们。
最终落在垂拱殿内那幅巨大的舆图上,钉在北境三郡位置上的几枚代表灾情的赤红小旗,刺得他眼仁生疼。
国库空虚,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去岁南疆用兵,今岁修葺皇陵,再加上世家勋贵们层层盘剥,到了这救命的关头,竟捉襟见肘得厉害。
“赈灾!刻不容缓!”
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雷霆,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户部!粮仓还有多少存粮?银库还能挤出多少银子?给朕一个准数!”
户部尚书陈庸,一个面团似的老臣,颤巍巍出列,额头冷汗涔涔:
“回禀陛下……京畿粮仓存粮,尚……尚可支撑十万石,然路途遥远,运抵北境恐杯水车薪。至于银库……”
他喉结滚动,声音艰涩,“除去必要的军饷、官吏俸禄……能……能挪用的现银,不足……不足五十万两。”
这个数字报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五十万两?”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
“朕的北境三郡,数十万子民在风雪里挨饿受冻,你告诉朕只有五十万两?!”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跳动。
“陛下息怒!”
丞相陶文远适时出列,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陈尚书所言,亦是实情。
国用艰难,非一日之寒。然天灾无情,黎民待哺,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开源节流,双管齐下。”
他微微一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站在皇子队列中、面沉如水的宁珺莞,“开源,可令受灾三郡富户捐输,或向江南富庶州府借调粮款;
节流嘛……京中诸多用度,或可暂缓。”
“暂缓?”
一个清冽的女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的窃窃私语。
宁珺莞向前一步,绯红的朝服在肃穆的玄黑官袍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微微昂首,目光直视着御座上的皇帝,也掠过了陶文远那张不动声色的脸,最后落回陈尚书身上:
“陈尚书,本宫记得,去岁江南盐税一项,入库应是纹银三百八十万两。今年夏税,仅盐税一项,账面亦是三百五十万两。如今北境告急,这笔银子,难道还压在库底生霉不成?”
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盐税!
这是大梁国库最重要的支柱之一,也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利益输送最为黑暗复杂的领域!
陈尚书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
“殿下……盐税……盐税账目清晰,皆已入库……只是……只是……”
他语无伦次,目光慌乱地瞥向陶文远。
陶文远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舒展开,语气依旧平和:
“公主殿下心系灾民,拳拳之心臣等感佩。然盐税账目庞杂,收支皆有定例,且牵扯转运、损耗、地方留存诸多环节,非一时能厘清。
此刻灾情如火,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远水?”
宁珺莞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陶文远。
“陶相此言差矣。盐税乃国之血脉,血脉不畅,则国体羸弱!本宫倒要问问,这三百多万两的‘定例’,究竟定在了何处?是定在了江南盐商富可敌国的库房里,还是定在了某些蛀虫硕鼠的私囊之中?!”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
“父皇!儿臣请旨,彻查近三年盐税账目!并选派得力干员,即刻赴北境督办赈灾,凡有贪墨、截留、哄抬粮价者,无论何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胡闹!”
太子宁宸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宁珺莞,脸上带着被冒犯的恼怒。
“珺莞!盐税牵扯重大,岂是你一个公主能妄加置喙的?彻查?查谁?查多久?北境的百姓等得起吗?妇人之见!”
“太子殿下!”
宁珺莞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宁宸,那眼神中的威压竟让身为储君的太子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北境百姓在等死!每一刻钟都有冻饿之尸!此刻还在计较什么‘牵扯重大’、‘妇人之见’?难道要等饿殍遍野、流民四起,才来追究是谁掏空了国库吗?!到底是赈灾要紧,还是维护某些人的‘定例’要紧?!”
她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皇帝宁胤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兄妹之间逡巡,深沉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愤怒?
审视?
抑或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够了!”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北境灾情,重于泰山。赈灾刻不容缓!”
他目光扫过下方,“珺莞。”
“儿臣在。”
“朕命你为钦差,全权督办北境赈灾事宜!户部现存银五十万两,京畿粮仓调粮十万石,即刻启运!
另,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林清源、吏部考功司主事赵明诚,协助于你!”
这两个名字报出,陶文远和太子宁宸的脸色都微微一变。林清源是出了名的铁面御史,刚直不阿;
赵明诚虽是寒门出身,却以精明干练著称,这两人,显然不是他们阵营的人。
“儿臣领旨!”
宁珺莞躬身,声音铿锵。
“至于盐税……”
皇帝的目光转向陶文远,带着一种深沉的考量,“陶相。”
“老臣在。”
“盐税账目,着户部会同都察院,先行梳理。若有疑点,再行议处。”
这是一个明显的缓冲和妥协。
没有立刻支持宁珺莞的彻查,但也留下了口子。
“老臣遵旨。”
陶文远躬身领命,低垂的眼睑下,精光一闪而逝。
宁珺莞走出紫宸殿时,风雪更急。
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大氅,步伐沉稳地走下高高的白玉阶。
身后,隐约传来太子宁宸压抑着怒气的抱怨声和三皇子宁烁那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劝解声。
刚走到阶下,一个颀长清冷的身影便拦在了前方。
陶钧尧撑着一柄素雅的青竹伞,月白色的锦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高。
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消融。
他看着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在风雪映衬下,仿佛沉淀了更深的墨色。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他的声音不高,被风卷着,带着一丝清冽的寒意,听不出是祝贺还是讥讽。
宁珺莞停下脚步,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同样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陶公子何出此言?本宫不过是替父皇分忧,为北境灾民请命罢了。”
陶钧尧微微向前倾身,竹伞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在一个相对隔绝的空间里,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远处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墨冷泉气息再次袭来。
“分忧?请命?”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眼神复杂难辨,“殿下好手段。借天灾之势,以万民之怨为刃,直指盐税。这一刀,够狠,也够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洞悉一切的沉静,“只是殿下,可知这盐池之水深几许?牵一发,动全身。当年许家……便是前车之鉴。”
许家!
宁珺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前世,她出身将门许家,满门忠烈,最终却落得个被构陷通敌、抄家灭族的下场!
那是她心底最深、最痛的伤疤!
陶钧尧此刻提起,如同用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剜开了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
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冰冷的平静,甚至眼底的寒芒更盛:
“陶公子慎言。前朝旧事,与本宫何干?本宫只知道,此刻北境冻馁之民,等不得你们世家权衡利弊、讨价还价!”
她微微扬起下巴,风雪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利剑,“水深?再深,也淹不死一心要蹚过去的人!”
陶钧尧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决绝,沉默了片刻。
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而过。最终,他缓缓直起身,青竹伞移开,冰冷的雪粒重新落在宁珺莞脸上。
“殿下决心已定,臣,拭目以待。”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平静无波。
“只望殿下……莫要被这风雪迷了眼,忘了来时的路。”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微微颔首,转身,月白的身影从容地没入漫天风雪之中,渐行渐远。
宁珺莞站在原地,风雪灌满了她的狐裘,冰冷刺骨。
她望着陶钧尧消失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许家……
陆运……
这两个名字在心底翻涌,带着血腥的过往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陶钧尧的警告,与其说是劝阻,不如说是提醒——
提醒她即将踏入的,是怎样一个布满荆棘与陷阱的深渊。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胸腔里翻腾的恨意与旧痛狠狠压下。
来时的路?
她早就没有了退路。
她猛地转身,迎着愈发狂暴的风雪,朝着宫门的方向大步走去。
绯红的衣袂在风雪中翻飞,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如同……一面无声宣战的旗帜。
接下来的日子,宁珺莞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
赈灾钦差的行辕设在靠近北城门的一处官衙,彻夜灯火通明。
她雷厉风行,以铁腕手段压下了户部在调拨银粮上的推诿拖延。
林清源和赵明诚很快展现出他们的能力,一个负责弹压地方官吏、严查贪墨,一个负责统筹物资、疏通转运。
然而,阻力无处不在。
第一批运往北境的粮车,在刚出京畿百里外的驿站,就遭遇了一场“意外”的大火。
虽抢救及时,仍损失了近三成粮草。
押运的小吏畏罪自缢,线索再次中断。
紧接着,京畿附近几处粮仓接连上报霉变、鼠耗,存粮数字急剧缩水。市面上,粮价如同插了翅膀般飞涨,恐慌情绪开始蔓延。
“殿下,又是死无对证!”
赵明诚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回,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将一份加急文书拍在案上,
“粮价飞涨,背后定有豪商巨贾囤积居奇!可那些粮行背后,哪个不是站着……”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指向性不言而喻。
宁珺莞坐在书案后,面前堆满了各地送来的告急文书和弹劾她的奏章副本。
烛火摇曳,映着她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眉眼。
她拿起那份文书,只扫了一眼,便丢在一旁。
“意料之中。”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他们想用恐慌和混乱拖垮我们,拖垮北境的希望。”
“那怎么办?”
林清源捋着胡须,眉头紧锁,“粮价再这么涨下去,莫说北境,京畿都要不稳了!太子那边,还有不少御史,正以此为借口,弹劾殿下赈灾不力,扰乱民生!”
宁珺莞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如墨,风雪未停。
她推开窗,任由冰冷的寒风灌入,吹散室内的暖意和烦闷。
“开皇仓。”
她看着漆黑的夜空,声音斩钉截铁。
“皇仓?!”
赵明诚和林清源同时惊呼。皇仓是天子亲掌的最后储备,非社稷倾覆不得轻动!
“对,开皇仓。”
宁珺莞转过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芒,“以钦差名义,奏请父皇,开京畿皇仓,平价放粮!同时,”
她目光转向赵明诚,“你亲自带人,拿着本宫的手令,去查!查所有粮行近三个月的进出账目!查所有与粮运相关的官吏、胥吏、车马行!凡有囤积、哄抬、勾结舞弊者,无论背后是谁,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锁拿下狱!家产抄没充公!本宫倒要看看,是他们囤的粮食多,还是皇仓的存粮多!是他们的人头硬,还是本宫的刀快!”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铁与血的味道,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震得林、赵二人心头凛然。
“臣……遵命!”
赵明诚深吸一口气,眼中燃起斗志。
林清源也重重一拱手:“殿下魄力,老臣佩服!这京城的天,是该用雷霆手段洗一洗了!”
命令如同旋风般传了下去。
钦差行辕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无数命令发出,无数信息汇聚。
京城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暗流汹涌,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这处彻夜不眠的官衙。
是夜,更深露重。
宁珺莞并未休息,仍在灯下批阅文书。
烛火将她的侧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显得孤峭而疲惫。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夜色。
是陶钧尧。
他不知何时到来,没有通报,只是静静地看着窗纸上那个伏案的身影。
他似乎想进去,脚步却停在门槛之外。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薄薄的、不起眼的信封,轻轻放在门边的石阶上,用一块小石子压住。
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内那个执着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与风雪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宁珺莞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起身欲唤人添茶。
走到门边,目光无意间扫过石阶,看到了那枚被风雪打湿了一角的信封。
她脚步一顿,弯腰拾起。信封入手微凉。
她走回案边,就着烛火,拆开。
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幅用极细墨线勾勒出的、异常清晰的路线图。
图上的终点,赫然标注着一处京郊极其隐秘的庄园。
庄园旁边,用更小的字,写着两个字:“粮窟”。
宁珺莞的瞳孔骤然收缩!
握着图纸的手指猛地收紧!
烛火在她眼中剧烈地跳跃着,映出那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
震惊、疑惑、警惕、一丝难以置信的动摇……
最后,统统化为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决绝。
她缓缓将图纸凑近跳跃的烛火。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上纸角,迅速蔓延开来,将那清晰的墨线、隐秘的庄园、还有那“粮窟”二字,一点点吞噬,化作跳跃的火焰和飞散的灰烬。
火光映着她冰冷无波的脸庞,如同戴上了一副坚硬的面具。
灰烬飘落在她摊开的掌心,带着余温,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加冰冷。
前尘旧梦?
陆运?
陶钧尧?
她猛地攥紧拳头,将那点灰烬连同掌心的余温狠狠碾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