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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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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宁胤的目光落在宁珺莞身上时,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
她跪在猎苑临时搭起的明黄御帐中央,绯红骑装沾了些草屑尘土,发髻微乱,颈侧有一道被树枝划出的浅淡红痕,整个人却挺直如松,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冷峭。
她清晰地复述了坠马的经过,隐去了陶钧尧指尖触碰引发的记忆风暴,只道是丞相之子及时出手相救。
“毒针?”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御帐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他摩挲着拇指上硕大的碧玉扳指,眼神扫过侍立两侧的太子宁宸和三皇子宁烁。
太子脸色微白,眼神闪烁;
三皇子宁烁则垂着眼帘,看不出情绪,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的玉佩流苏。
“父皇,此事定要彻查!竟敢在皇家猎苑行此阴毒手段,谋害皇嗣,其心可诛!”
长公主宁玉瑶抢先一步,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怒与关切,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若有似无地扫过宁珺莞,仿佛在掂量她到底伤了几分。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宁珺莞身上:
“珺莞,受惊了。可看清是何人所为?”
“儿臣惭愧,事发突然,只觉马臀刺痛,未曾见到贼人踪影。”
宁珺莞声音平稳,听不出怨怼,只余下一种沉静的冷。
“若非陶公子援手,儿臣恐已坠入深谷。”
她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帐内一角。
陶钧尧正安静地立于几位世家子弟之前,他换下了玄青骑装,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容清冷。
听闻宁珺莞提及自己,他只是微微颔首,姿态恭谨而疏离:
“臣恰在左近巡查,举手之劳,不敢当殿下谢。”
他身边,户部尚书家的陈小侯爷挤眉弄眼,一副“你小子走运”的表情;
另一位武将世家的李公子则好奇地打量着宁珺莞,眼神里带着对这位传闻中受宠公主的探究。
皇帝的目光在陶钧尧身上停留片刻,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随即转向宁珺莞:
“此事,朕自有主张。珺莞,你受惊不小,先回宫歇息。”
“父皇,”
宁珺莞却并未起身,她抬起头,那双清冽的眸子直视着龙椅上的帝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儿臣遇险,非为私怨,恐是有人欲乱我皇家围猎之序,动摇天家威严。此獠不除,今日是儿臣,明日又当是谁?儿臣请旨,亲审那匹惊马及验看毒针,为父皇分忧,也为这猎苑肃清宵小!”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神色各异。
太子宁宸皱紧了眉,似乎不满妹妹的“僭越”。
三皇子宁烁终于抬眼,看向宁珺莞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与凝重。
长公主宁玉瑶嘴角那抹虚伪的关切瞬间僵住,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皇帝宁胤深深地看了宁珺莞一眼。
这个女儿,自小聪慧异常,近年来更是显露出远超其兄长的果决与手腕。
她遇险后的这份冷静与主动请缨,与其说是惶恐后的反击,不如说是……
一种蓄势待发的锋芒。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准。命内侍省全力配合公主。陶卿,”他目光转向陶钧尧,“你既在场,也一同协理,务必给朕一个交代。”
“臣,遵旨。”
陶钧尧躬身领命,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淡的、带着审视的微光。
接下来的数日,猎苑气氛诡谲。
表面上依旧是旌旗招展,呼喝射猎,暗地里,一股无声的暗流在涌动。
宁珺莞并未回宫。
她带着皇帝拨给她的内侍省干员,驻扎在猎苑外围的临时行辕。
那匹惊马被单独隔离,马臀上的毒针已被小心取下,封存。
她亲自验看,那针细如牛毛,尖端泛着幽蓝,显然是特制的剧毒之物,见血封喉。
御马监负责照料此马的小太监,在事发后不久就“失足”跌入猎苑的深潭,捞上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线索,似乎在这里彻底断了。
“殿下,御马监的小安子……没了。”
心腹女官低声禀报,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查他住所,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那毒针的来历,工部几位老匠人都摇头,说不出是哪家的手艺,只道……像是前朝宫廷秘库流出的阴私玩意儿。”
宁珺莞站在临时书案前,指尖捻着一枚作为证物的普通马刺,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夕阳的余晖透过帐帘缝隙,斜斜照在她半边脸上,明暗交界处,她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削。
“知道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失望或愤怒,只有一片冰原般的沉寂。
“所有经手过此马草料、饮水的人,全部拿下。分开审。不必问话,只需让他们看着小安子用过的那套鞍具,告诉他们,下一个,就是知道最多秘密的人。”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虚空,仿佛穿透了帐篷,看到了更深处盘根错节的阴影。
“本宫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这马鞍上的血,更冷。”
女官心头一凛,躬身应道:
“是!”
她悄然退下,帐内只剩下宁珺莞一人。她缓缓踱到帐边,掀开一角帘幕。
远处,世家子弟们正纵马追逐一头雄鹿,呼喝声、箭矢破空声遥遥传来,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喧嚣。
其中,陶钧尧的身影格外醒目,他并未参与激烈的围猎,只是策马立在一处高坡上,静静俯瞰着下方的追逐,月白的衣袍在风中轻扬,遗世独立,与这喧闹的猎场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宁玉瑶带着一群贵女,花枝招展地从不远处经过,朝着晚宴大帐的方向走去。
看到独自立于帐边的宁珺莞,宁玉瑶脚步一顿,脸上扬起一个极其明媚、却淬着剧毒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这边听见:
“哟,妹妹还在查那马惊的事儿呢?真是辛苦。要姐姐说呀,这马儿野性难驯,一时发了癫也是有的。妹妹福大命大,自有神明庇佑,何必揪着不放,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她身边的贵女们掩唇低笑,眼神里带着或明或暗的嘲讽。
宁珺莞的目光从远处陶钧尧的身上收回,缓缓转向宁玉瑶。
夕阳的金红光芒落在她脸上,一半是暖色,一半是阴影。
她没有笑,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只清晰地映出宁玉瑶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和眼底深处那一丝极力掩饰的得意与阴冷。
“长姐说得是,”
宁珺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晚风。
“野马发了癫,自然是它自己的错。不过,若这癫症是被人用针扎出来的……” 她微微停顿。
看着宁玉瑶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瞬。
“那这用针的人,无论是谁,本宫都会把她扎进针的爪子,一根一根,连皮带骨,剁下来。”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每一个字却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刺骨的寒意。
宁玉瑶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惊悸,随即被更深的怨毒覆盖。
她冷哼一声,甩袖带着人快步离去,背影带着几分狼狈。
晚宴的篝火熊熊燃起,烤肉的油脂滴落火中,噼啪作响,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渐起,驱散了白日的肃杀,试图营造出一派皇家围猎后的和乐融融。
宁珺莞坐在皇帝左下首不远的位置,面前金杯玉盏,珍馐满目。
皇帝宁胤偶尔会与她低语几句,询问追查的进展,语气温和,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深沉的、难以捉摸的考量。
他拍着她的手背,叹息着“委屈吾儿了”,那宽厚手掌传来的温度,却让宁珺莞心底的寒意更重了几分。
她清晰地看到,当太子宁宸借着酒意,提议将围猎所得猛兽献祭太庙以彰显父皇威德时,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满意;
也看到三皇子宁烁状似无意地提起秋狝练兵之利时,皇帝捻须沉吟的思索。
世家子弟们更是活跃,以陶钧尧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圈子。
陈小侯爷端着酒杯,凑到陶钧尧身边,挤眉弄眼地低声调笑:
“钧尧兄,那日英雄救美,可曾与咱们金枝玉叶的珺莞殿下……嗯?说上几句体己话?”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引来周围几个纨绔子弟暧昧的低笑。
陶钧尧手中把玩着一只素雅的青玉酒杯,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瞥了陈小侯爷一眼。
那眼神极淡,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让陈小侯爷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讪讪地闭了嘴。
“饮酒而已。”
陶钧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几步之外宁珺莞的耳中。
他微微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目光似乎穿过摇曳的篝火和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静。
“有时醉眼看人,倒比清醒时更看得清些前尘旧事。殿下若有闲暇,改日可愿共饮一杯,听臣……说个故事?”
前尘旧事!
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宁珺莞的心脏!
篝火跃动的暖光映在她脸上,却无法融化她眼底骤然凝结的寒冰。
前世婚房里,龙凤喜烛下,那个叫陆运的少年将军,也曾端着合卺酒,眉目含笑地低唤她“娘子许无星”……
那些被刻意尘封、浸染着血腥的甜蜜碎片,被陶钧尧这轻飘飘的“故事”二字,粗暴地撕扯开来。
宽大的宫装袖袍下,无人看见的地方,宁珺莞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迎着陶钧尧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陶公子雅兴。”
她的声音清越,在喧闹的宴席中异常清晰,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只是本宫素来不喜听故事,更不喜……醉眼朦胧,看不清脚下的路。”
她微微一顿,目光掠过陶钧尧,投向篝火跳跃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中心的皇帝御座,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与决绝。
“尤其是通往高处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这酒,公子还是独饮为好。”
她端起面前的金樽,对着陶钧尧的方向,遥遥一举,动作优雅,却充满了冰冷的仪式感,随即,手腕一倾,将那杯中清冽的御酒,尽数泼洒在脚下的尘土之中。
琥珀色的液体瞬间渗入干燥的地面,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决绝的割裂。
陶钧尧握着青玉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看着那泼洒在地的酒渍,又缓缓抬起眼,看向宁珺莞那张在篝火明灭中显得格外冷艳决绝的侧脸。
她已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宴席的中心,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各异的神情。
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宁珺莞和陶钧尧之间转了一圈。
长公主宁玉瑶怨毒地剜了宁珺莞一眼,随即又换上温婉的笑容,向皇帝敬酒。
太子宁宸打了个酒嗝,眼神迷离。
三皇子宁烁则端起酒杯,掩去了唇边一丝深意的弧度。
宁珺莞挺直背脊坐着,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她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手。
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渗出的温热液体,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前尘旧事?
陆运?
许无星?
她心底冷笑一声,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瞬间被更庞大、更冰冷的意志碾碎。
脚下的路,只能通往一个方向——
那权力之巅的冰冷御座。
所有试图让她“醉眼朦胧”、沉溺旧梦的,无论是酒,还是人,都只会是这条染血之路上,需要被彻底清除的障碍。
晚宴的喧嚣如同潮水,将方才那瞬间的冰冷对峙淹没。
篝火的暖意驱不散山间夜露的寒凉,更驱不散人心深处盘踞的阴霾与算计。
皇帝最终并未对坠马事件做出明确裁决。
他只在内侍省呈上那份语焉不详、将所有线索归结于“前朝余孽遗留毒物,御马监小太监失职畏罪自尽”的结案奏报后,沉默良久,最终重重一拍案几,声音低沉而蕴含雷霆之怒:
“查!给朕彻查!猎苑之内,天子脚下,竟有此等阴私龌龊!
御马监上下,玩忽职守,懈怠渎职,统统杖责三十,贬入苦役司!
内务府督办不力,罚俸一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臣和皇子皇女,“再有此等事发生,无论是谁,朕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这雷霆之怒,看似严苛,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真正的凶手隐在暗处,安然无恙。
宁玉瑶垂着头,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太子宁宸吓得缩了缩脖子。
三皇子宁烁面无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讥诮。
宁珺莞端坐不动,脸上无悲无喜,仿佛这结果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皇帝的怒火,与其说是为了她这个女儿,不如说是为了维护皇权的颜面和他自己掌控局面的能力。
他需要一个交代,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暂时平息事态的交代,而不是真相。
真相往往意味着更深的漩涡,会打破他苦心维持的平衡。
宴席终了,众人散去。
宁珺莞并未立刻起身。
她独自坐在渐渐冷寂下来的席位上,看着宫人们忙碌地收拾残羹冷炙,熄灭篝火。
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跳跃了几下,终于彻底湮灭,只余下缕缕青烟和满地的狼藉。
陶钧尧早已随陶相离去,世家子弟们也三三两两走远。
陈小侯爷临走前,还特意回头,对着宁珺莞的方向做了个夸张的饮酒动作,被旁边的李公子一把拽走。
夜风吹过空旷的猎场,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黑暗深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悄靠近。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老太监,王德全。
他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殿下,陛下口谕:今日之事,委屈你了。那泼出去的酒……陛下看见了。
他说,” 老太监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宁珺莞冰冷无波的侧脸,“路,要看清。酒,该泼的时候泼,该喝的时候……也得喝。有些故事,听听无妨。”
宁珺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皇帝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杯泼向陶钧尧的酒,也听懂了那无声的决裂宣言!
这看似安抚的口谕,实则是一种试探,一种警告,更是一种……默许?
默许她与陶家的对立?
还是暗示她需要更深的城府,连“故事”也要学会利用?
她缓缓站起身,宽大的宫装裙裾拂过冰冷的草地。
“谢父皇体恤。”
她对着皇宫的方向,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冷依旧,“儿臣谨记,路,定会看清。”
王德全躬身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宁珺莞独自立于空旷的猎场中央。
最后一盏宫灯被熄灭,无边的黑暗如同浓墨般倾泻而下,瞬间将她纤细的身影吞噬。
只有天边一弯惨淡的下弦月,洒下些许凄清的微光,勾勒出她孤绝的轮廓。
黑暗之中,她缓缓抬起手,摊开紧握的掌心。
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白皙的掌心上,几个深陷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形印记,清晰而狰狞。
许无星……
陆运……
这两个被刻意遗忘、此刻却因陶钧尧一句话而重新变得滚烫的名字,如同烙印,刻在掌心,更刻在心上。
她猛地攥紧拳头,将那点血迹和掌心的刺痛狠狠攥灭。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路,就在脚下。
这第一步,是父皇的默许,是长姐的毒针,是陶钧尧那杯邀约的酒,更是她掌心这道自己划下的、带着血腥的裂痕。
通向那至高之处的阶梯,注定要用背叛、鲜血和亲手斩断的旧梦,一级一级铺就。
她迈开脚步,朝着行宫的方向走去。
身影融入浓重的黑暗,步履沉稳,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响,如同某种冰冷宣告的前奏。
身后,猎苑的莽莽群山在夜色中沉默地耸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下一个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