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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


  •   李如象服过六回药,至第二日入夜方才醒转,她伤在腰臀,玄镜为诊治方便,趁她昏迷的时候,给她泡了无相门调制的药浴,将覆盖她全身的偃囊剥脱下来。

      无相门的偃囊与普通人皮面具不同,一旦戴在身上,可随主人真正的皮肉延展变化,那天李如象受杖刑,偃囊破损处与她伤处尽皆一致,任谁看来都毫无破绽。

      李如象这副偃囊,将男子最为隐私之处也制作得惟妙惟肖,这么多年,她男扮女装没被一个人发现,除去她本人演技精湛,这副价值千两的偃囊功不可没。

      拔步床憋闷,李如象大病未愈,时常心悸气短,此刻,她身着单衣趴在一张三面围子的罗汉榻上,喝她的第七回药。

      刀疤脸车夫跪在八折紫檀木雕花嵌宝石屏风外,垂着头,目光定定落在下部裙板戗金双龙捧寿纹上,除了给李如象熬药,余下时间他都在这里跪着。

      李如象将空药碗放到床头的小几上,从盛放蜜饯的浅碗拈了块冬瓜糖含在嘴里,苦味略淡些,她才开口说,“良岳,我记得你们家以前是走镖的。”

      “是。”

      “七年前,尤府一门七十二口,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人,你沿路乞讨,走了两个月,来到京城,你来找我,我给你钱,给你找营生,你一概不要。你说,你要跟着我,你要报仇,昭宁十一万人不能白死,血债需得血来偿,只要能报仇,你什么都听我的。”

      “是。”

      “我手下得力的人那么多,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单将你放在身边?论身手你不及管占九,论急智你不如梁束年。论忠心你比不过凌储”李如象无需他回答,径自说道:“纵使他们千好万好,有一点却远不及你,就是服从。你给我办事,从不过问缘由。我说东你不往西,我指南你不着北,就像那天晚上,我不准你妄动,你绝不擅专。”

      “这是你与他们相比唯一的长处。”

      李如象的话已经很明显了,她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言外之意是,昨晚她不准他动手反抗,以致她被禁军逮捕受杖刑,是她一人之故,与他无涉,他现在跪在这里受罚,是在做无用功。

      尤良岳牙关紧咬,刀疤纵横的脸上肌肉颤抖,“姑娘……”

      他憋足了气,喊这一声,却是压着嗓子,像是所有的不能宣之于口,都藏在这两个字里。仿佛惊雷捣碎铅云,狂澜冲散雾锁。往事劈面而来,直击得他们避无可避。

      “对您,我曾起过杀心。侯府那次,不是初见。我在京都第一次见您,是在西城烟花巷,您遍身罗绮在我面前打马而过,恣肆逍遥,我当时心里恨极。昭宁死绝,眼睁睁看你躺在十几万人,用命换来的功劳簿上搭富贵窝,简直该死。”

      “我在破庙里磨杀你的刀,管占九找到我。他把我带到您面前,那次会面,您什么交底的话没透给我,可看到您身边那些人,我知道,您的心没变,昭宁的人不会白死,您还记得是谁欠咱们的血债。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决意追随您。”

      “你起来。”李如象声音阴鸷,细听,似是有了丝哽咽。

      “请姑娘听我把话说完。”尤良岳跪着没动,这么多年,第一次,他忤逆了她的话。

      “就如您说的,我样样不如人,唯有听话这一条最得您心。但这次,我错了,我、我们谁都可以死,唯独您得活着。即便……有那一天,那也必要等到我们死绝以后。”

      又是一段肃然的沉默,二人隔着屏风,借由这短暂片刻,来平复那些沉重的情绪。

      不一会儿,李如象听见布料悉索抖动的声响,间或有须臾的迟滞,应是尤良岳跪得久,膝盖酸麻,起身不那么利索。

      尤良岳背身走到门边,才开口,鼻音浓重,“侯爷好生将养,我去给您……看着灶上的药。”

      李如象侧头,面朝里,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目一点一点渗出来。这种想撒泼打滚,大哭一场还得避人的日子,她一过已是这许多年。

      今晚,淳熙帝照旧,留袁克谋在宫中用过晚膳才放回,朔西王府的规制仪比亲王,十三进的院子,几百间的屋子,袁克谋来得急,洒扫的人不够,只匆匆收拾出来五进。

      袁克谋住的大屋正好在第五进。梳洗后,符清给他铺床,他散了发,入乡随俗,着一身云锦道袍,坐在书案后夜读,这模样,不像是走马倥偬的少年将军,倒像个兰芝玉树的世家公子。

      书册被时常翻阅,边角起了毛茬,袁克谋把书放到手边,字句显露出来‘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①

      “不能够吧!你先我一步回来,去给侯府报信,侯府派人去救他,这中间的时间,他至多挨上十几大板,怎会伤得这么重。”

      “谁说不是呢。侯府的人赶到时,李小侯爷才挨了二十杖,易千帆是个知道深浅的,行刑时叫人下手留神些。那些人也都是猴变的,一个赛一个精,打小侯爷没用带刺的刑杖,用的是水火棍。”

      符清铺好了床,又去给他泡茶。南边贩过来的兰香雪,香气煞人,很对袁克谋脾胃。

      “我今早出门碰见屠军门②亲自领易千帆来侯府谢罪,一打听才知道,李小侯爷还没醒呢,侯府的人说,小侯爷当年受过伤,留下了病根,身体比常人要羸弱很多。屠旷那么大尊佛,被崔管家晾在耳房里喝了三壶高碎,别说人了,连碟子点心都没见着。”

      拉拉杂杂费了一车话,不见袁克谋搭茬,符清偷眼看他脸色。如豆烛火被台后的银镜照得雪亮,雪亮的光打在他脸上,辨不出情绪。

      符清默默叹口气,伯爷这些年人前是不变的恣意随心,人后却韬晦于胸,越来越让人参不透。

      “备份厚礼送过去,算是聊表歉意,以后长年累月,街比邻右住着,彼此也好相见。”

      符清想说,观您昨晚行事,可不是要日后好相见的做派。

      “东西我一早就送过去了,从咱们库房挑了一块最好的海龙皮料子,半斤雪蛤、五十颗东珠、要紧的是那支用青苔养护的老参王……”

      说着,说着,符清骤然顿住,适才,伯爷说长年累月……这是什么意思……

      见他木呆呆傻子似的,袁克谋大发善心,给他解惑:“昨夜回府,我修书给父王和大哥,让他们尽快上书朝廷,就说我,生于边陲,失于教养,行事乖戾,求陛下留我在京中感受王化,托陛下好生教养几年。”

      “所以昨天,您作弄小侯爷,是故意授人以柄,给陛下制造留您在京中的借口。”

      因着嘉陵侯府的功绩,淳熙帝待李如象视若子侄,多有优待,几分真心不讲。起码表面看上去恩宠远超常人。

      袁克谋纨绔骁悍的名声早有流传,但光是听说还不够,必得将事情坐实,让人看见,相信了才行。

      纵马拖行奸细入城那一幕,算是事倍,再加上昨天李如象,才叫功成。

      符清恍然大悟,伯爷这是要把自己当成朔西王府,留在京中的一个压物“事情真到了这步……”

      袁克谋靠向椅背,姿态闲适,仿佛留京做质那人不是他,“当年太祖启极立国,封异姓四王,如今一百多年倏忽而过,怎么单就我家留存下来。”

      不等符清说话,继续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我们家人看似鲁莽,实则最知世故、懂进退。历代朔西王,不朋结党羽,不联姻士族,翻开袁家那薄得可怜的家谱往上数,历代当家主母不是当红舞姬,就是出身不明的流民。”

      “朔西王府出身广受士族诟病,不假,但这也恰恰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大曌唯一的异姓王,这个名头既是震赫世人的丰碑,也是败家灭族的祸患。”

      “袁家是皇帝放在朔西巡哨的鹰、看守国门的狗,但绝不能是与皇帝,乃至与百年士族比肩的人,我们既要张狂愚鲁又要乖驯忠诚才附和皇帝、士族对我们的期待。”

      “可七年前,这个印象被打破了。”

      袁克谋想起七年前,他初上战场,随父兄镇守紫金关,面对觉颜十二部的凛凛杀意,他非但不害怕,反而如闻见血腥的兽,血脉贲张。

      “满朝文武,天下几十万精锐打不了的仗,于我们不过吹灰之力。皇帝被打到家门口的觉颜十二部吓得栗栗然,不惜更改祖制,独准朔西王府,战后,印不归府,兵不归所,朔西一应事务,全由朔西王一人专断。

      “可人再害怕,也有醒神的时候,这么多年陛下怕是早醒过味儿了,没料理朔西,一是边事错综复杂,早已脱离掌控。除了我们袁家,朝中无一人堪用,二是陛下爱惜羽毛,怕朔西无辜换将,给世人留下君臣猜忌的名声。”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又想当那啥,又想立那啥的……”符清不忿地咕哝,袁克谋屈指在书案上狠狠一敲,他立即住了嘴。

      “这次永定门大捷,朔西王府已到了赏无可赏的境地,近两年,坊间盛传,在朔西,百姓只知朔西王而不知天子。舆情如此,朔西要是还没个态度,拖到群臣伏阁请对,逼迫皇帝做出猜忌功臣的事儿,岂非我们为人臣子的罪过。”

      说到最后,袁克谋桀桀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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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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