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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 ...

  •   马蹄声踏破夜色,众人循声望去。马上的人一身大红九蟒袍,冻白月色楔入金线泛出酸凉的光,这人小麦色的脸上五官刀刻斧凿般凌厉醒目,两道剑眉沿着高高眉骨斜飞入鬓,一双幽谧深邃的眼,睥睨地望向乱成一团的众人。

      趁人不备,李如象见缝插针地窜出人群,此刻的她形容甚是狼狈,头发散了,衣服乱了,纠缠中不知谁给了她一拳,嘴角豁开一道小口,血蹭满了下半张脸,瞧着,活像刚吃完人。

      李如象短暂脱身,连滚带爬跑到袁克谋马前,扬手去抓他垂下来的衣角,被他反手擒住,几息后,又一把推开,别人看不出端倪,李如象能明明白白感觉到,他是在探她手背上的反关脉。

      这人真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纵然全天人都说李如象的孪生姐姐已经死了,可不是亲眼所见,他觉不相信,毕竟,他们长得那么像,像到彼此调换身份,不是亲近之人,绝迹分辨不出。

      李如象倒在地上,又挣扎爬起,然后百折不挠地抱住袁克谋大腿,哭天抢地,嚎丧似的大叫:“阿圭,阿圭,你快替我向这位禁军兄弟做个证,我说我是嘉陵侯,他们偏不信,非要把我绑了去。”

      袁克谋面前众人不敢造次,小旗朝袁克谋一抱拳,“给伯爷请安。”

      “认得我?”袁克谋道。

      “伯爷随朔西王抵御外掳,斩获敌军首级百余人,伯爷的威名,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禁军京营的?”袁克谋面上不显,但小旗能从他语气中听出不加掩饰的轻蔑之意。

      月前,永定门外,禁军三大京营怯战不出,此战过后禁军怂名蜚声寰宇,别说袁克谋瞧不起他们,就连他也瞧不起自己。

      “回伯爷,标下①禁军神枢营小旗易千帆。”小旗再次抱拳道。

      “这个,怎么回事?”袁克谋用马鞭往腿侧一指,此刻,李如象吊在他腿上,左摇右晃,活像个压不住秤的砣。

      “近日京中施行宵禁,标下等奉旨披甲巡夜,此人自称是嘉陵侯,有宫中特赐金牌,可以不禁夜行,但此人拿不出腰牌,标下人卑位低,不识得嘉陵侯尊荣,故而无从判别,只得将此人按令先拿回去,但是此人拒不受捕,就在这时,赶巧,伯爷您来了。”

      想到嘉陵侯府与朔西王府曾有婚约,小舅子要验明正身,姐夫来最合适。
      易千帆顺势问道:“标下敢问,伯爷可识得此人?”

      认得,自是认得,他们二人当年,是大庭广众扒过对方裤子导致两人意外遛鸟,两府家宴公然栽赃对方尿炕,闹得彼此都颜面尽失的深厚情谊。

      袁克谋怎么会忘呢。

      感觉腿被人晃了两下,袁克谋眼帘低垂,看向蓬头垢面,满眼希冀望着自己的李如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那眼神就像刚抓到耗子的猫,先不急着咬死,非得等到戏耍够了,才懒洋洋下嘴。

      袁克谋这个神情,李如象小时候不知见过多少次,每次出现,总会有人倒霉。

      从前倒霉次数最多的,是她弟弟。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她了。

      “此人我不认识,禁军兄弟们按规矩办,该杖责杖责,该关押关押。”

      心里做足了准备,但到了祸临己身,眼看袁克谋往她掉进的这口井里猛砸石头,李如象还是忍不住激愤,“袁克谋你……”

      照袁克谋的脾气,怎么可能听她把话说完,他双腿一夹马腹,夜照狮子四蹄疾驰,李如象受惯性影响跟出两步,反应过来,两手松开人就脸朝下砸在地上,升腾起来的尘土,呛得她屏息闭目,待再睁开眼时,她和疤脸车夫都已被牢牢制住。

      袁克谋身边的随从符清从怀里摸出锭银子抛给易千帆,“巡夜辛劳,这点银子请兄弟们吃酒。”

      易千帆也不推辞,抬手接住,道谢说:“谢伯爷赏。”

      符清打马追上已放缓速度的袁克谋,踌躇问,“犯夜者杖五十,伯爷,我瞧李小侯爷那小身板,怕是挨不过那五十大板。”

      “所以啊,一会儿到了家,你即刻去嘉陵侯府知会,自有人拿了令牌去神枢营捞人。”当年知道两家结亲,皇帝特地锦上添花,赐下仅一墙之隔的两处府宅,所以,到了朔西王府也等于到了嘉陵侯府。

      符清“……”

      “那属下就先走一步了。”符清不敢耽搁,先一步去嘉陵侯府报信。

      李如象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撅过去的,只依稀记得,有一下震动了她封在魂门穴里的银针,银针偏移的一刹那,她感觉胸膛里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淬了毒的尖爪撕裂揉碎,周身百脉逆行,只能呼气无法进气。

      侯府的崔管家拿着令牌来赎人的时候,李如象已经挨到第二十大板。人趴在刑床上,耷拉着头,一侧行刑的士兵端了盆凉水,准备将人浇醒。

      易千帆看着皇上御赐的金牌,暗忖这京中可真是权贵多如狗,高官遍地走。撇头看了眼人事不知的李如象,谁能想到这样的软骨头,会是七年前,十三岁就能避开觉颜十二部的追杀,千里走单骑到京城报信的将门虎子呢。

      可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位李小侯爷竟是个纸糊的美人灯。行刑的人手底下已经留了分寸,可这才二十板子下去,人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事已至此,易千帆只能在心里骂娘,自认倒霉。

      崔管家见李如象已显气绝之像,一边吩咐挨完五十大板,仍旧生龙活虎的刀疤脸车夫火速送李如象回府,自己留下来对易千帆破口大骂。

      “你知道你今天打的是谁吗?啊!是大曌启极立国,唯一一位陛下亲封,世袭罔替的一品军侯,当年嘉陵侯府满门殉国,就留下这么一棵独苗啊,竟被你这个遭瘟的将人打成这样,你等着,你等着,此事,我们侯府绝不与你神枢营干休!你且等着!”

      侯府药庐内,玄镜炼师早已准备停当。刀疤脸车夫将她送到药庐时,她已面透乌青,唇色紫绀只比活人多半口气而已。

      刀疤脸车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他一颗心全系在李如象身上,未曾看见玄镜清秀雅丽的面庞,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我早就同你们讲,侯爷如今这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经不得半点摧折,她这样子,多半是行刑时,震荡到了银针封闭的穴位,血气逆行所致……”

      见刀疤脸车夫木桩子似的站在这儿,玄镜气不打一处来,平素里自若恬淡的风度今宵尽数喂狗,“你杵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出去看着炉上的药,我现在要给侯爷宽衣,取出封住她反关脉的银针。”

      被玄镜怒斥一番,刀疤脸车夫如梦初醒,他这时才觉出,背后冷岑岑的仿佛脊髓腔里灌满了冰。

      他想问问玄镜,李如象这样,何时能转醒。可这话说出来叫人发笑,李如象分明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死亡就像悬在她脖颈的刀,只消用力一划,她这个人就没了。

      可是‘她死了’这件事,他连想一想都不敢。

      刀疤脸车夫觉得腔子里有把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了药庐。

      玄镜将封闭脉门的银针,从李如象身体一根一根取出。血脉运行逐渐顺畅,李如象的呼吸也趋于平稳。

      “幼安,能听见师叔的声音吗?”玄镜俯身在李如象耳边,轻轻唤着她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以致连她自己都快遗忘的真名——李幼安

      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李幼安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一匹斑纹小马奔驰在六月昭宁的平原阔野上,一眼望去麦苗翠绿,千里青纱帐。

      她扮成孪生弟弟李如象的模样,偷偷跑到杂造局工坊,冶铁的老师傅见是她,欣喜异常,笑得见牙不见眼。

      “照三姑娘说的,我等加高了竖炉,外扩了炉口,试着炼了一炉,万没想到,这么一来,不但节省了烧材,炼出来的铁比之前多出二成。”老师傅喜不自胜,伸出两指比划着。

      十几岁的李幼安一挥手,一副挥斥方遒的模样,“这都不算什么,我上月送来的清刚刀你们琢磨得如何?”

      老师傅沟壑纵横的脸笑成一朵金秋盛放的垂丝菊,抬臂比了个请的姿势,“姑娘请随小的移步。”

      后院刀架上,几十把清刚刀一把压着一把排列其上,锋刃迎着烈阳,迸射出凛然寒芒,李幼安走近了看,雪亮刀身照出她白璧无瑕的面庞。

      视线模糊物换星移,熔铁竖炉倾倒在地,炽烈熔浆漫延开来,所到之处尽成焦土,耳边旌旗烈响,战鼓雷鸣,昭宁城离她越来越远。

      十三岁的李幼安怀里护着一个男孩,俯身骑在马上。

      鬼流部对她穷追不舍,背后流矢如雨,一支箭贯穿肩头,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衫,她将怀里的男孩搂得更紧。

      她咬紧牙关在心里默念,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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