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HmiJ

3、阴谋

　　楚云随伤势太重，一时半会还下不了床，就在太医院里小住了几天，后来又搬到了柔妃娘娘的寝宫的偏殿里去了。
　　“云随，你母亲和你爹爹教给你的你都忘了吗？他们叫你遇到危险千万别出头，你以为皇宫里的禁军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遇到妖怪你应该先逃走，然后再去请救兵。”
　　“好啦好啦姐姐，我知道了。”楚云随躺在床榻上，头上还绑着绷带，低着头，无聊又无奈地听着絮叨。像个犯了错被家长教训还不知悔改的调皮小孩。
　　“你别在这给我一脸不耐烦，你不跑就算了，你竟然还主动跑上去送死，你是有九条命吗？”平时温婉贤淑，弱柳扶风的柔妃娘娘此时气得脸脖子通红，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苦口婆心地说“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向你母亲交代！”
　　“姐姐，我找到有关母亲的线索了，这次我一定会追查下去。”楚云随打断她的话，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除了她自己唯一一个记得母亲的人，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雪，终于有了停的迹象。
　　路平在清扫完寒蝉院的雪之后，看见了一直躺在椅子上的沈清曙，他半垂着眼，眼睫上落了几片雪花冰晶。
　　“殿下，昨日放出来的黑影蜘蛛被反噬符收了。”
　　“……”
　　“殿下，那个楚云随还没有死，但被反噬符反噬的很深，受了重伤。”
　　“……”
　　此后良久沈清曙才慢慢悠悠地开口：“原来没死啊，她竟然会用反噬符，我以为她就只是个有些小伎俩的普通女子。”
　　路平有些担忧地凑上去问：“那殿下要不要卑职杀了她，不留后患。”
　　“那倒不用，哪怕她是太子那边的人，谅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不过，她一个勋贵官员人家的嫡女，怎么会跟太子扯上关系？”
　　沈清曙眼睫颤了颤，眯了眯眼，两只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叉，两只手的大拇指相互旋转——这是他思考时惯用的动作。
　　“如果她不是太子的人，又怎么会跟着我去红颜坊，偷我身上的密信？”
　　良久，沈清曙一下笑出了声，嘴角一勾。
　　“管她出于什么心理，反正沈清檀那个废物也碍不了我的事。”
　　他从躺椅上起来，转身走向里屋：“走，去见见我的好哥哥。”
　　沈清曙又装模作样照常坐上轮椅，临走前还不忘让路平往他脸上涂些雪白的胭脂，看起来更苍白些。
　　勤政殿，南梁帝坐在椅子上正大发雷霆，将面前的书一并扫到地上去，又抓起手边牡丹青花瓷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
　　“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吓地他面前的沈清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父皇，父皇，儿臣真的日日夜夜废寝忘食地读书，不敢有半分懈怠啊父皇。”
　　“日日夜夜地读？我问你孔夫子所推行的政治论你都答不出来，又如何能将孔圣人的思想运用到我朝的治理之中呢？我看是你那个优柔寡断的母亲把你溺爱坏了，从明天开始你就不必勤到永安宫去了，就给我关在你的东宫里给我好好地读！谁都不许见！”
　　沈清檀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梁帝，只顾着抹鼻子擦脸。
　　“我看着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我就来气，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哭什么哭。”
　　沈清曙坐着轮椅，在门口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很是一番尴尬的境地。
　　一旁的苏公公看不下去了，小声地劝说：“二殿下，陛下正在发火呢，您说您现在进去也讨不着好，您不如先回去，改日再来？”
　　他知道他进去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所以他偏要进去。
　　沈清曙独自摇着轮椅就进去了。
　　“父皇，太子殿下。前几日你们去狩猎听说带回来不少好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祝贺呢。”
　　梁帝一看见沈清曙原本生气的脸越发沉了下来，他不喜欢沈清曙，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沈清曙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你来干什么？”
　　“我当然是来恭贺父皇和太子殿下狩猎满载而归的啊。”沈清曙微微一笑，眼神温和中深藏着锋利。
　　梁帝看着他，一声嘲讽般的笑。
　　“只是我日渐消瘦，疾病缠身，怕是时日不多，想多来见见爹爹和哥哥都不行吗？咳咳咳。”说着拿起袖口里的手帕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梁帝看见沈清曙这不久于人世的样子，原本紧紧皱着的脸渐渐放松下来。
　　“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总出门了，我会多派几个得力的宫女太监去伺候你，你就好好养病吧。”
　　沈清曙就知道这老头子果然又要往他院里塞人监视他了。跟这虚伪的君王父亲他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了。
　　最后是沈清檀跟他一起出去的，刚出了门，在门口听见梁帝暗骂一句“真是一个比一个废物”。
　　沈清曙听后没什么反应，反而是沈清檀反应比他大多了。
　　“二弟，既然你腿脚不好又何必到处乱跑呢，刚刚父皇不高兴，你就不该进去，父皇不喜欢你，你也不必自责，你以后还是专心养病吧。”
　　沈清曙听后只觉得好笑，他转头看向沈清檀，盯着他的眼睛，见沈清檀一脸不解的样子，又别开了头。眼皮稍稍抬起，斜眸望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嘴角一勾，哼笑一声，尽是嘲讽的意味。
　　“哥哥啊哥哥，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
　　沈清檀就是一个草包。从小跟着梁帝学骑射，跟着太傅学书，偏偏学到最后是狗屁不通。心无城府，头脑简单。厉害的不是他，是他背后的盛皇后。他是盛皇后的亲儿子，是被她一手扶上太子之位的。
　　盛皇后为了她儿子的太子之位不惜杀害了沈清曙母亲，不惜让舒家灭门。他的舅舅，外祖父母通通死在盛皇后的刀下。
　　他早已厌倦了皇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宁愿在玉山跟着他师傅一辈子。
　　有的人穷极一生不择手段只为富贵皇权，有的人却只想阖家团圆，可是连这最简单的愿望都有人狠狠将它熄灭，再也亮不起来。
　　不是有亲人才叫阖家团圆，是有爱自己的人才叫阖家团圆。
　　回到寒蝉院，路平不解地问沈清曙：“殿下，既然当时陛下在发火，你又何必进去呢。”
　　沈清曙边站起来活动脚踝边说：“他越是厌恶我，我越要在他面前多晃悠，晃到他觉得我烦了，想要除掉我时，我又摆出一副病重的样子，这样他就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威胁，放松对我的警惕，制定杀害我的计划时才会出现纰漏。”
　　沈清曙抬眼看向路平：“我要的，就是这个纰漏。”
　　楚云随自那次大伤之后一直修养在柔妃那里，一歇就歇了好几个月。其实病早就好了，只是柔妃在深宫中举目无亲，进宫前与楚云随最是交好，这次是百般阻挠不让楚云随离宫，让她多待些日子，和自己说说体己话，陪自己解解闷。毕竟下一次有亲人进宫陪她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寒冬消逝，此时已是来年开春了。只是初春，还有些余雪未化，但内务府提前培育了些鲜艳的花送到柔妃所在的蓓香宫来，宫内已全无了冬日的萧索，被花儿衬托的倒像是姹紫嫣红的后花园。
　　“姐姐，我想去御花园看看，这宫里的花都这么漂亮了，不知道御花园的花得好看成什么样呢。”楚云随看着桌上那艳红的月季说道。
　　“行，只是积雪未化，你路上小心。”
　　楚云随和环云一起来到御花园，还没来得及欣赏园中百花，便远远看到一道身影。
　　只见那人一副少年模样，黑长马尾用银色的束发冠高高束起，穿着一身浅绿色长袍，腰部用深绿色腰带系起，腕部分别戴着银色的护腕。
　　初春还带着些凉意的风吹起，少年额前的发丝被风扬起，和旁边的赤衣男子交谈着，忽而明媚地笑起来，嘴角的那颗虎牙若隐若现。
　　楚云随看得出神，不自觉往那边走去，那位少年听见声响回过头。
　　楚云随一怔，低头行礼：“小女是户部尚书楚晦明独女楚云随。”
　　少年微颔首：“在下是定远侯府的游愈，姑娘不必这么客气。”
　　楚云随浅笑：“原来是小侯爷，那小侯爷这时来宫中做什么。”
　　游愈指了指身旁的男子：“春闱在即，陪我这位同窗孙阳来进京拜见太子殿下，讨求两本吴老先生的著作研讨一下。”
　　“小侯爷也要参加今年的科考？”
　　游愈点点头。俩人陪着楚云随一起逛完园子后就告辞去东宫了。
　　逛完园子也快近正午，日头正好，晒去了冬日里一直卧床的病气与懒散。百花齐放，沁人的清新花香弥漫在空气中，楚云随尽力舒展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像春日里刚刚睡醒的懒猫。
　　刚回到蓓香宫准备与柔妃一起用午膳，环云便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差点摔一跤。
　　环云一脸急迫担忧，喘着大气说：“小姐，小姐，高家珊叶小姐的贴身婢女莺儿来说……说高家大娘子……卒了，高家姐姐悲痛难耐，正要寻死，已……绝食三日了。”
　　楚云随听到“珊叶”二字时就已经惊地掉了筷子，听完只觉得头脑发懵，胸中郁结，一口气喘不上来。
　　柔妃娘娘知道这对楚云随来说是大不好的事，手抚上她的背安慰道：“你先去吧。”
　　楚云随握住柔妃的手，泪眼婆娑：“姐姐，珊叶姐姐是我闺中密友，如今她出了事我得去看看，不能陪姐姐在宫中多留几日了。”
　　待柔妃点头后楚云随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快马加鞭就出了宫门。
　　白帘挂檐，万古痛悲。
　　楚云随赶到高府时，高珊叶正穿着粗布麻衣跪在大堂中间，面对着她娘的棺木烧纸钱。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楚云随不敢再吓着她。
　　楚云随看着高府大娘子的牌位，看了许久，双眸湿润，又将目光转移到高珊叶身上，她眼睛哭的通红，肿成了两个水泡那么大，面颊却消瘦，夹着纸钱递向火盆的手一直颤抖，骨头的轮廓都可以清晰看见。
　　真是瘦骨嶙峋了。
　　楚云随小心翼翼地将手慢慢抚上她的背，没说话，只是静静地一直上下摩挲着她的背。高珊叶并没有因为安慰而好许多，只是机械般的，一张又一张地往火盆里不断烧纸钱。
　　楚云随去高府厨房里亲手炖了银耳莲子羹，端到高珊叶面前：“你若不吃，你那好哥哥和好姨娘就能把你给吃了。”
　　高珊叶闻言抬头，本是温和的眉眼，如柳条般的细柳眉，一双大大的杏眼，眉眼间似有春波流转。如今望向楚云随的那双眼，除了悲痛，只有愤怒。
　　楚云随蹲下来，和她平视：“叶姐姐，你这样是亲者痛，仇者快，不值得。”
　　高珊叶瞪着两只哭红的眼睛，这时又有两行清泪下来：“随儿，我不像你，我生来就是戴着枷锁的，我娘是我世间唯一温存的希望，如今我娘走了，再没人疼我了。”
　　楚云随听罢紧紧握住她的手，也跟着掉下两行泪来：“还有我，还有我。逝者已逝，你若不想在这虎狼窝里被吃掉，就应该振作起来，拼尽你的手腕去对付他们，用他们的血给你娘祭祀。”
　　高珊叶苦笑一声：“我那狠毒的二姨娘杨氏又怎肯放过我，以前我娘在，即使那杨氏再得父亲宠爱也不得不碍着我娘正房妻子的身份，不敢对我太过分，如今……怕不是要将我生生活吞了，将这高府的所有财产全留给她的好儿子。”
　　高珊叶说着别开了头，似是万念俱灰。
　　楚云随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这边转，使高珊叶不得不直视她：“你怕了？”
　　“……”
　　高珊叶撇开眼睛。
　　楚云随也跟着沉默良久，大堂只有火盆里纸钱烧地噼里啪啦的声音。楚云随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再次开口，却被闯进来的环云打断了。
　　环云推门而入：“小姐小姐，不好了！圣上突然得了重疾，老爷被紧急叫入宫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楚云随闻声站起来问：“入宫多久了？”
　　环云答说：“已经一天一夜了。”
　　楚云随又问“只老爷一人被关了吗？”
　　环云说：“不是的，昨天早上去上早朝的大臣都被关了。只礼科给事中白大人刚好身体抱恙就没去。”
　　楚云随顿时便觉得大事不好，圣上怎么会突发重疾，如果是紧急召集大臣们讨论谁来主持国事等治国理政之事的话，这需得是从长计议的事，没必要把大臣们关一天一夜。一定是圣上这突如其来的重疾有什么蹊跷之处，需得立马想个办法才行。
　　楚云随是官宦子女，不得传召不能随意进宫，她得有个在宫内有职位的人或者什么皇亲国戚带着她一起进宫才行。
　　她一个闺阁女子哪认识什么皇亲国戚啊，如今也只能试试找白杳了。
　　傍晚时分，街边茶楼。
　　坐在阁楼上，右手端着茶杯，放在嘴边细细地品尝：“云随妹妹叫我来有什么事？”
　　楚云随坐在对面，态度尽量诚恳可怜些：“家父被困宫中，小女在家中实在是寝食难安，望白大人能帮帮忙，带小女一起入宫。”
　　她和白杳实在算不上太熟，只是少时入宫探亲柔妃，正遇上准备进宫殿试的白杳，一面之缘而已。
　　三天后，她就听说此次科考的探花郎是个穷乡僻壤出来的穷书生，姓白。
　　后来不知怎的，每每进宫总能巧遇他，本是不太熟，他却总能笑脸相迎地凑上来打声招呼，笑道一声“云随妹妹真是巧啊”便又离开。
　　楚云随坐在白杳对面，有些不知所措，私带女眷入宫也不是什么好事，她不确定白杳会不会答应她。
　　静坐良久，久到她以为白杳算是拒绝她了，刚准备起身离开就听见一句“好”。
　　楚云随抬头，看见白杳正笑脸盈盈地看着她。白杳穿着白袍圆领的常服，显得人格外清瘦，望着她的眼底有化不尽的温柔。
　　楚云随被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忙道声谢就匆匆离开了。
　　翌日入宫，楚云随想先去柔妃娘娘那里打听点情况，好想个办法救父亲。
　　楚云随刚到蓓香宫就看见柔妃娘娘坐在床榻上哭哭啼啼。楚云随上前问：“姐姐，你怎么了？”
　　柔妃娘娘抬起头，看见楚云随忙下床上前紧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云儿，这宫中怕是要变天了，陛下突染重疾，太医院的太医皆束手无策，请了道观的道士来说是陛下的一缕魂魄被妖怪捉去，而能救这病的玉雪灵芝也被妖怪偷了去，陛下……”说着又哭了起来“陛下日日消瘦咳血，说是最低三个月，再不把陛下的魂魄和玉雪灵芝寻回来，就……”
　　楚云随问：“那我父亲呢，他们被关在宫中是做什么？”
　　柔妃娘娘拿出手绢擦了擦脸：“是皇后娘娘把他们关在宫中的，说是叫大臣们集思广益想个办法，实则是关押控制住朝廷重臣，她是在逼这些大臣放弃去追寻妖怪和玉雪灵芝，逼他们拥护太子登位，她比任何人都不想陛下可以好起来。”
　　楚云随听后有些呆住，她知道朝廷上的腥风血雨，却不曾想这盛皇后胆子竟然这么大，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让她儿子登上皇位：“陛下还没驾崩，她竟敢这么大胆？太后呢，太后也不管了吗？”
　　柔妃叹了口气说：“不知怎的，自陛下重疾后，太后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如今日日躺在床上是眼也睁不开了。”
　　楚云随心想，这盛皇后打的好大一张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