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雨的梦想》High木英

14、第十四章

　　朴茂是个慢热的人，我以前也一样。可这样不酷，有可能我们培养感情的时间比我们享受感情的时间还要久。
　　我必须承认，碍于不确定的明天，我对朴茂有些过分的期许。
　　我不是怕死，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我的生命中没有值得怀念的东西。我想在生命结束之前，有一些让自己痛苦的留恋，让自己死得有情绪些，不然在我死的时候我怀念什么呢？绚丽的风景？繁华的街道和高楼？合胃口的麻辣烫？这个还真的是会有些怀念。
　　原本我的梦想是开家麻辣烫店的，攒够了钱就回老家开一家麻辣烫店。
　　我账户里有二十五万七千六百元，这是我打工这么多年的全部积蓄，我六年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被这二十五万七千六百元买走了。
　　我去他妈的！好爽啊！我去他妈的！我也会骂人，以前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连想都没想过，可我现在在心里开心地呐喊——我去你妈的！也不知道骂谁，反正就......去他妈的！
　　我本来想攒到三十万，就回老家，过单纯的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麻辣烫，吃自己的麻辣烫，睡自己的床。
　　可能攒不到了，也不想攒到了，攒到了也没用。
　　希望我下辈子可以拥有梦想。
　　我时常会和朴茂打招呼，这傻小子太让人着急了。你说他木讷吧？他对待其他事情是没什么热情，但一见到我总是笑嘻嘻的，举手投足都很积极，也很愿意。你说他明快吧？他可有耐心了，没话说的时候真的可以陪你一直这样坐着，我一个要死的人都觉得尴尬，他竟然能坐得理直气壮。
　　我天天跟着他，甚至不希望他过早地找到工作，那样我的跟踪就会变得很无趣，找不到工作，他的目的地就很丰富。
　　他经常去写字楼里找专业相关的公司，在进公司之前，总会在门口抽一支烟缓解焦虑。
　　估计是没有公司让他去面试，所以他只能主动去找。他在打印店弄了好几本很高级纸张的简历和作品集，宝贝一样地拿着，背着个大书包，到处跑。在进了一个大公司后，他和前台聊了两句便留下了一本厚厚的简历和作品集，前台笑着接过去，在他道谢转身之后扔垃圾一样地甩到了一边。我便知道，这份满是他心血的简历白留了。
　　出了这家公司后他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着抽烟，表情凝重。灭掉烟后拿出了笔，在包里剩余简历的最后一页写下了什么，我不知道。让我意外的是，在第三天，这个家伙又回那家很大的公司把之前投递的简历资料拿回来了！
　　我暗爽——朴茂，你可太逗了。他估计也知道那家公司看也不会看他的简历，尽管他把所有心血和意愿注入其中，但这是理性的事，他不应该对此抱有感性的幻想。就因为这样，我想，朴茂不会是一个太坏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和我一样，更容易受伤，因为心软，伤了什么东西自己比对方更痛苦。
　　后来，慢慢地我才知道，这家伙穷得很。
　　住青旅的都没钱，但他应该是最穷的那一个。
　　这个年纪这个阶段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这样穷，像我刚出来打工的时候一样。我猜这种理所应当的穷，给了他很多自卑的情绪，让他每次和我说话的时候内心都不自觉地弱小，好像同样是人，我就高贵些一样，因为我住四人间，他住十二人间；我有工作，他没有。人会本能地给事物划分等级，哪怕是在贫民窟里。
　　他差不多两天去一次附近的超市，买三袋面包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样的。刚开始我还有些纳闷，为什么要买三袋面包，而且不理解这小美男子为什么每次都拿一样的——四个一起的那种豆沙馅面包。后来我找到了答案——三个面包八八折，他拿的是分量最多但口味最寡淡的那一种类型。
　　他一天吃一袋半，两天吃三袋。这个年纪只吃这点，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瘦了。
　　青旅的房费他也总是拖欠，每次都挑没人的时候非常歉疚地找老板，“不好意思顾哥，我这还没找到工作拖欠两天，周四上午我一定给你，添麻烦了。”
　　顾老板一般都会拒绝这样的请求，因为有些人会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后再往后拖，有些则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所以我原本以为朴茂要被每天45块的床位费难住了，可老板竟然答应了他！我不解，找了个人少的空当问与我相熟的青旅老板，“老顾，咋让他拖欠房费了呢？以前韩亮他们和你说的时候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怎么到他这儿就可以了？”
　　老顾回答，“你以为我这么多年生意白做的……虽然一直赔到现在。但什么人，我看一眼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那你怎么知道他就靠谱？”
　　老顾说：“你要真让我一二三四列出来讲，我还真讲不出来，可人有感觉啊！另外朴茂这个小伙子，从来到现在没有借过一次洗衣粉。”
　　我冷笑，心里想，“这有什么重要的？洗衣粉而已。”
　　老顾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你别小看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习惯，你知道有些人，他们不是没有钱，只是喜欢占便宜，很自私，再小的东西他们白得了都很兴奋。特别是住那个房间里的人，大家条件都不好，一般能省的，能用别人的，就都用了。可朴茂没有，他也没有钱，可他还是会自己买这些原本不用花钱买的东西。他觉得，这个免费的东西不应该拿，要自己买，从这种小事就看得出来，他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不信我们就看看，他说周四上午就给我送来，你看他会不会推迟到下午去。”讲到这儿老顾还笑了笑，摇了摇头，“周四就周四，还上午。”
　　我想了想，老顾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加上我这些天影子一样跟在朴茂后面对他的了解，他是会说到做到的。
　　我很好奇，工作又没找到，朴茂推迟这两天有什么用呢？即便他找到了工作，公司也不会在两天内就发工资给他。
　　夜里，快十一点了，他还在外面晃，依然买面包，三袋，还是豆沙口味。
　　我也买了一个尝了一下，说是豆沙馅，其实只有豆沙经过的痕迹而已，馅少得可怜。
　　他没有走近路回青旅，而是绕了一圈。经过转角的围墙边时，有一个躺在地上睡着了的流浪汉，仔细看其实更像是农民工一样暂时没有去处的工人，因为他的身边放着扁担和大包的包裹，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还算符合这个季节的温度，所以我觉得这个人只是今晚没有去处。
　　朴茂经过的时候瞥了一眼，在确认这位大哥靠着路边的墙睡着了以后眼神就没有那样小心了，站在他面前打量起了这位农民工大哥，他看了看手里的三袋面包，又看了看大哥旁边摆放的东西——有几个口袋拉链都坏掉了，里面的东西很杂。
　　朴茂就站在民工大哥的对面，失神一样看了好久，然后努力在口袋里掏了一掏，借着路灯下的光，我看到有几张小面额的钞票，具体面额不清楚，但我猜不过几十块。
　　他纠结了好久，想该拿出哪一张，结果取了个中间值，把其它的放进口袋里，然后把拿出来的那张纸币塞进了那个不那么破旧的背包里，放好后还用手拍了拍，之后便笑着离开了。
　　我瞬间呆住了！
　　这一幕感动了我，并不是觉得朴茂有多高尚，而是觉得他这个人比较有勇气——你自己都什么爷爷奶奶样了？竟然还有心情拿出自己的几分之几给一个可能没你穷的流浪汉？可我还是受感动，因为他当时挺开心的，但他面临的处境对于他来说是不容易这样笑的。
　　他走之后，我去那个民工大哥的包裹前看了一眼，看了看朴茂塞钱的那个口袋，是十块钱，不是他拿出来的面额最小的那一张。
　　我笑着站在原地，看着朴茂远去的背影，像在看壮丽的风景。我第一次被一幅场景迷住了，让我想固定它，让它一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一刻，我有点喜欢这个世界。
　　至少觉得——嗯......这个世界还是有点有意思的事情存在的。
　　周二和周三我一直跟着他，周二他去附近知名大学里综合楼的19层坐了一个下午，看会儿书，写写画画什么，然后躺在有阳光照进来的地方，用书盖着脸，就那样闭目养神。看得我都犯困。
　　周三他去找了个朋友，我不知道他和这个朋友之间的关系，但他在上楼找朋友之前在楼下徘徊了好久，一连吸了两支烟。等他上去了，我便知道，周四给顾老板的钱哪里来了。
　　周四一早，朴茂竟然没有睡懒觉，八点，他把钱给了顾老板，并表示感谢。我在房间里把门开了个缝，偷偷看到了。
　　顾老板还刻意来找了我一趟，见面就说：“你看，我就说朴茂这小伙子靠谱吧？你有男朋友吗？没有的话考虑一下这个小伙子，他一定是个靠谱的人，人品不会有问题，别看他现在穷，以后一定错不了。”
　　我笑笑，心想——“找男朋友给我送终吗？”
　　不过我觉得，我也没有时间再遇见有趣的人了，快死了时间反倒有趣了些，假如我们真的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那就快一点确定吧！反正时间不会很长，即便到了我死翘翘的那一天，我们之间也不会到离开了彼此会锥心刺骨的程度。
　　撕心裂肺吗？
　　我竟然有点期待可以有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可以让我悲痛欲绝地留恋，打心眼儿里的，不带一点儿勉强。然后我的死因是因为不得不离开他而怆地呼天难过死的，而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白血病，还什么髓系？有名有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