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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做人要低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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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房内舒适温暖,床上的被褥又大又软,再配上桌上那顿不见丝毫辣椒的丰盛菜肴,是个不吃辣的人看了,都得说一句这才是生活。
萧珽和沈末这会都已经沐完浴了,此刻穿着里衣披着外衫,长发都很是随意地散着,看起来倒真像是来享受的。
“你说,若是赵守拙发现我们是在骗他,他会不会杀了我们?”萧珽看着满桌清汤寡水,没什么下筷子的欲望。
沈末没管他,自顾自拿着筷子开吃:“会。”
萧珽就笑一下。
没有因为沈末直接开始不高兴,也没有因为听见赵守拙会杀了他们而害怕的意思。
他好像就是单纯的,心情很好。
饭还是得吃。
不多时,两人双双放了筷子,坐在凳子上,都没说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
如今已到冬天,南方虽仍旧气候温暖,但夏日的那抹燥意已经隐去了。屋外原本聒噪的虫鸣蛙叫也早已消失,加之今日无风,屋内便显得格外安静。
好半天,萧珽突然朝着沈末笑着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沈末眼睫颤了一下,暗道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问。
白日里在和赵守拙说话时透出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且都是和京城里的事情有关,萧珽就算是个真傻子也能听出来不对劲。
更何况他其实是一只精明的狐狸。
好在他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解释的词也已经到了嘴边——
“到底是谁没吃过苦、谁吃不了辣?”萧珽很是严肃地问。
刚准备带着感情地背词但听清楚问题是什么之后的沈末:“……”
眼见着沈末紧绷的身体在因为惊了一下而不自觉地松下来后,萧珽眼底起了些打趣的笑意:“沈公子这细皮嫩肉的,以前过的当是少爷日子吧。”
这个沈末是真的没法解释,因为他确实就是……全都是为自己说的。
“殿下不是不吃辣吗?”他看上去并不心虚,且沉稳面色并未有什么变化,“我还以为殿下不吃辣。”
萧珽盯着桌上的菜,冷笑了一声。
倒是让沈末弯起了眼睛。
而沈末一笑,萧珽的心思就飞得有些远,他忽地想起来先前在京城的日子。
世家子弟和皇家之子日常在一起鬼混的时间其实很多,不管成亲没成亲,大部分都很喜欢往教坊司跑。
有时为了看花魁彻夜不归,还会互相之间给对方打照应。
萧珽次次都被那几人围着唠叨,说那花魁仿若人间月天上仙,若不是因为身份问题不能娶回家里,他们想必早已下手,在家中夜夜笙歌。
萧珽也不说话,就只是坐在后面跟着笑。
他那时想,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上仙人间月?
直到见着了沈末。
他突然就能理解那群人为何会对教坊司里的花魁有着如此浓厚的兴趣——
人还是得靠着看点自己觉得好看的人过活。
此刻的沈末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烛光里,轮廓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那光是从侧面斜斜照来的,沿着他舒展的眉骨、挺直的鼻梁,一路流畅地滑落,最后在下颌处收成一抹清隽的弧。他的眼睫垂落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羽毛似的淡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泄露了某种平日不曾有过的宁静。
看得萧珽一时间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而一旁突然的安静也让沈末有些不适应,他收起眼底的笑意,朝着萧珽看去一眼,却也在这一眼中微微愣住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萧珽说过,他其实长着一双含着情的眼睛。平日里不装、放松下来带着笑意看人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些会让人误会的错觉。
而且,萧珽也有着一张极为英俊的脸。
平日里扎起的头发被放下来之后,他身上因为身段而产生的压迫感便少了不少。这时他看着沈末,瞳孔里印着沈末微微诧异的脸和一旁安静的火光,像将星子碾碎了撒进深潭,偶尔一漾,便是极清冽又极动人的神采。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一时间竟是难得的和谐。
但好可惜,沈末不是纯看脸的。萧珽的脸好看,不耽误他问事情:“殿下盯着我做什么?”
“……”清冽的声音一出,萧珽这才回过身,他又朝着已经完全收起笑意的沈末看去一眼,学着他先前反问,“我盯着你了吗?我还以为我没盯着你呢。”
沈末:“……”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正准备喝,旁边的人又像是嗓子痒,咳了两声。
“……”沈末把差点进嘴的茶放到萧珽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殿下今日和赵守拙说的关于巡查一事可都是真的?”气氛也算合适,沈末也算是进入了正题。
萧珽杯子还含在嘴里,闻言朝着沈末瞥去一眼。
但沈末显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此刻说完,并没有直接看向萧珽,而是自顾自道:“若是殿下说的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因为骗了赵守拙而被杀了,有监察御史在,定然是会保下我们的吧。”
“当然是假的了。”萧珽回得很快,“我都是什么时候离的京了,监察御史就算是用走的,这个时候也到了吧。”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萧珽又笑道:“再者,我一个出来‘游山玩水’的皇子,怎么会知道监察御史的动向。”
听上去字字在理,也十分符合逻辑。
但沈末没怎么信,光是第二条理由,沈末都得好好斟酌一下。
萧珽还真的有可能知道监察御史的动向,他在京中只是看起来傻,又不是真的傻。他都能在这地方预知一样地拿出一封京城贵胄才能有的信封了,其他的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而这第一条……萧珽来这里已经半年,监察御史一路南下,一座一座城查下来,到这里的时间对应也是差不多。
“你在想什么?”萧珽没什么感情地问。
“没什么,只是在可惜。”沈末脸上又挂上那标准的浅笑,“我们又少了个保命的东西。”
“也未必啊。”萧珽起身,朝着床的方向走,“这赵守拙看起来就是个好吓唬的,我们随便说说便已经将我们当祖宗供起来了,只要我们不露马脚,就没什么大问题。”
沈末沉默了片刻,回了句是。
萧珽这是摆明了不想多说了的意思,沈末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
关门的声音短暂但清晰,萧珽翻了个身,看着门外沈末的影子消失不见,整个人都像沉下来。
他觉得沈末有些矛盾,这种矛盾不是体现在他的聪明上,而是体现在他整个人身上。
他似乎对京城中的事情格外关注。
可分明对他的调查是和京城毫无关系的。
他只是一个,因为家里惹了麻烦而被灭门的倒霉蛋而已。
所以捡到他应当真的是个巧合。
再者,萧珽觉得自己已然足够低调,他在京城被骂了这么多年的草包纨绔,没有理由一个偏僻之地的人会因为想涉及到宫中的事情而缠上他。
除了那个一直想除掉他的三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萧珽是真的傻。
但偏偏沈末给萧珽的感觉很是难以说清,有时候他也会有在沈末面前好像没有穿衣服的错觉。
是因为沈末那双看上去就知道藏了很多心事的眼睛吗?
关于宫中的事,他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因为只是有个好用的脑袋于是全部靠猜。
萧珽不敢确定,但是萧珽敢确定的是,沈末定然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他起身,吹灭了蜡烛。
一时间,房间内陷入漆黑,除了窗台边泄入的淡淡月光以外,什么都看不着。
太寂静,太幽闭,以至于萧珽好像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末应当是上床准备休息了。
真是奇怪,他这才和沈末认识几天,怎么就跟回了家一样,每天不是在动脑子就是在动脑子了。
萧珽觉得好笑,但他没有笑出来,只是脱了外衫,上床睡了。
他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娘亲身边习字,又因为写得太好,被娘亲打了一顿。
“清越,你不能太拔尖,知道吗?”
“这里是个会吃人的地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清越是萧珽的字。
他当时小,看着娘亲严肃的眼睛,不懂为什么娘亲要这么说。
但因为父皇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没有父爱,只能离自己的娘亲更近一点。于是娘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娘亲说不能拔尖,他就把自己的成绩控制在末尾;娘亲说要学会忍耐,他被欺负了也不还手。
他就这么长大,好似真的就没有人注意到他。
渐渐地,他娘也没有再注意他。
她得了心病,除了皇帝以外没人能治得了的心病。
他的娘亲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宫门口,等着他父皇来。
他娘亲其实也是个很矛盾的人,一边渴望着帝王的宠爱,一边不付出行动,只是日日在自己那一隅之地守着。
她太胆小了。
他偶尔会陪着她,听她说她和帝王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说他父皇是个英雄,曾经救过她的命,说他们之间其实有一段非常刻骨铭心的爱情。
萧珽不信,他说帝王哪来的感情。
那是他第一次被母亲那般教训,然后又被母亲抱着道歉。
当然,娘亲也会讲别的。讲外面的宽阔的世界,讲高山,讲流水。
讲初春时化开的溪水,讲仲夏时嫩绿的农田。
讲萧珽这辈子可能都看不见的东西。
后来娘亲被说秽乱后宫,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她到最后也没有等到她的英雄,她只等来了一条白绫。
萧珽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国子监里被夫子说不成器也,他跌跌撞撞跑回去,只看到母亲已经断了气的尸体。
再后来,他开始被传不是皇帝的亲生孩子。
那是萧珽第一次被自己的父皇关注,他被架跪着,指尖被针扎出血。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他真的是皇帝的儿子。
高位的男人叹了口气,听上去应该是在庆幸,庆幸自己没丢面子。
那是萧珽第一次想反抗。
他觉得自己的父皇该给自己娘亲陪葬,这样也算是满足了娘亲的遗愿。
只要皇帝死了,那娘亲就可以永远和她心里那位英雄在一起。
但他被拉住了,被娘亲生前唯一一个算得上是朋友的人拉住了。
她说娘亲是以自己的死换了他的活,他要好好活着。
如今众皇子都还小,帝王虽无情但萧家的江山还需要他。匈奴虎视眈眈,一旦宫中出什么事,百姓全部都要遭殃。
帝王的事,从来不都仅仅只是帝王的事。
于是萧珽在后宫放了一把火。
他将害死母亲的一众凶手绑在屋内,在她们脖子上缠了一条白绫。
然后,全身而退。
他看着朝中之人或悲壮或奸诈,看着皇位上的人与这些人转圜。
他厌恶皇位上的那个人,厌恶那个身份,厌恶那个位置。
厌恶皇宫,厌恶京城。
他要离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