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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藤田君的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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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我递交读书俱乐部的入社申请书的时候,远山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一个劲问我昨天的事。
我只能告诉她:“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和你表哥今后大可以安心生活,但是——”我斟酌着措辞。
“但是什么?”
“你的那位姑姑远山响子最近好像打算有所行动,麻烦替我转告她,不要再接近那栋房子,更不要试图破坏它。”
“为什么?”
“按伽椰子的活动规律看,她就像病毒,每一个进入她房子的人都会感染名‘伽椰子’的病毒,然后又有一定的可能性传染给外面的人,伽椰子就顺着这些感染的痕迹四处奔走杀人。我有时想,假如她死后就不再有人进入那幢房子,没有人惊动她,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空想而已。总之,她是围绕房子活动的。她的行为也可看作守护巢穴的猛兽,房子是她出生成长结婚生子的地方,想必是她非常重要的寄托。伽椰子附体仁科理佳才得以接触和房子无关之人,是否可以理解,她具备一定的地缚灵性质,房子也起到了约束她的作用。如果贸然将房子付之一炬,既破坏了约束她的东西,也毁掉了她珍视的家园,届时暴怒的伽椰子,会干出什么就难说了。”
远山一脸茫然:“你,你说慢点,我找纸笔记一下。”
然后,她真的拿出笔记本,要求我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记录完毕,远山回过神来:“等等,我还是想知道你昨天做了什么?”
“我把她们限制在了那栋房子里,只要不闲着没事进去探险,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某种意义上我说得也没错。
一直凝神倾听我们说话的望月脸直直地怼过来,凤眼瞪得大大的:“难道灵貅用法术把她们封印起来了?”
“可以这么说。”
然后我的肩膀一紧,开始被人大力摇晃,望月就像个问母亲要糖吃的孩子:“给我看看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我要看灵貅施魔法……”
我冷漠道:“真正的法术没有任何表演性质,没有电影动漫里炫目的光芒特效,也没有华丽的咒文,所谓的咒语真言,如果翻译成你们能听懂的语言,其实都是最寻常通俗的意思,比如,让火熊熊燃烧起来,让他像石头般一动不动……所以没什么可看的。”为了打消她们的好奇心,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望月没来得及向我流露太多失望,因为上课铃响了。
日本的国文课本是上下垂直排版,初时好不习惯。教材收录了不少中国的古文古诗,甚至还有鲁迅的小说。
本堂课学的是杜甫的《春望》,这老师有个毛病,每次学到中国的文学作品,她都要把我叫起来将那篇诗文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念诵一遍,说是让同学们感受下汉诗有如音乐的韵律和节奏。
我不觉得大家能从我平板干枯的朗诵中品出什么音乐感。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次也不例外,我在丹羽老师的授意下开始毫无诚意地吟唱。
念到“家书抵万金”的时候,前方突然飘来一阵恶臭。
我皱皱眉头,心想大概有人放屁了。
坐回座位,恶臭却有增无减,似乎还听到了可疑的,带着湿黏感的“噗噗”声。
近在咫尺。
左右面色古怪,显然她们都闻到了臭味。
老师也一个劲儿地抚摸鼻子。
所有的一切在我身前的一声巨响中水落石出。
坐我前面的一名小个子男生后门失控,开闸宣泄了足有十秒钟之久,随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全班同学和老师惊悚的目光中疯狂抽动四肢。为了让表演更加逼真,他卖力地翻白眼、流口水,最后“咚”的脸部朝下栽倒在地,只留一个糊满污物的屁股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
至少一半的学生纷纷离开座位,而我,早在他第一声炮响时就远远跑到了教室最后边。
躲得了姥爷,躲不了男同学。
座位上金汤横流,香气四溢。
望月飞鸟为了不扣功德,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笑到骨酥筋软,因为笑得太厉害,所以她几乎发不出声音,让人不由担心她会不会笑死。
丹羽老师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谁带藤田君去处理一下”。
无人响应。
“望月桑!”老师提高声音。望月是风纪委员兼副班长,优等生,美少年,二者合一她的魅力无人能敌,更重要的是她丝毫没有那个阶层固有的纵性妄为的脾气,性格非常亲和,所以比起吉祥物班长——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自己埋头学习的女生,教师们更喜欢通过她分配协调各种班级事务。
望月也要抗议了:“这种事情,怎么都是男生去比较合适!”
一位观察敏锐的同学发言:“老师,他拉的稀里有血唉,藤田君应该是生病了,我觉得我们应该通知校医。”
于是这个难题抛给了校医院,大家齐齐松了口气。丹羽老师遂派遣两名男生前往医疗翼。
让我们这些留守的人尴尬的是,藤田君“昏迷”期间,依旧不时释放着身体里的剩余内容,噗噗噗噗,抑扬顿挫,平仄相谐,比我的古诗朗诵有感情得多。
一生温良的日本人再也顾不得礼貌了,纷纷取出面巾纸、香水、除臭剂,各显神通。
我和望月把面巾纸撕开堵住鼻孔,然后开始聊天。
“可怜的灵貅,你今天大概不想回到那个座位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还好不是我。”
“是啊是啊。”离得近的同学纷纷附和,毫无同情心地插科打诨。
“憋不住了就去厕所嘛,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望月诡诡一笑:“你以为他不想吗?我看他是完全失控了。”
“失控?”
“括约肌已经损坏了。”
望月伏到我耳边:“有人看到他在外面揽‘爸爸活’,不过他家里根本不缺钱,他纯粹喜欢那种事。估计g门就是那样弄坏的。”
藤田个子不到160,乍看是个眉清目秀的男生,但我觉得他黄白色的皮肤总透着股洗不掉的油腻感,身上还有怪味,给人不清洁的感觉。
护工用雪白的担架把藤田抬走了,本班下午临时停课,当务之急是把教室里的人类粪便清理干净。我们将桌椅搬到教室两边和后面,留出藤田的座位。望月等班干部去喂养了猫咪的A班借来猫砂,厚厚地倒在那一摊摊东西上。然后,捂着鼻子扫掉,铺陈新的猫砂,如此往复。再用水桶去盥洗室接来清水,刷洗被污染的地面和桌椅。
两小时后,教室空气终于恢复了清新,放学铃声适时响起,学生们喜气洋洋地各自收拾东西,前去参加社团活动,期间,大家肯定会和来自不同年级、班级的社员添油加醋地陈说今日发生的事情,因为不过第二天,“高一C班藤田课堂窜稀”的新闻就全校皆知了。
藤田,也再没来上学,往后数年,一届一届学生依旧传唱着藤田君的故事,期间再由“吟游诗人”转学生传至其它学校。到了令和元年,藤田君已经位列仙班,传说他其实在窜稀当天就不堪羞辱跳楼自尽,成为了上野义孰的学园幽灵,誓要报复当初残酷嘲笑他的人及其后裔,凶猛程度不下于“厕所里的花子”。此乃后话,这里先表过。
出于社团创始人的考量,读书俱乐部素有只吸纳女生入社的传统。与读书相关的社团,上野义孰高等学园另有“雪樱文学社”,里面都是些家世良好、风度翩翩的优雅之人,言必称普鲁斯特、歌德,据说20年前俱乐部创始人樋口学姊申请“雪樱文学社”惨遭拒绝,男社长挠着大背头阅读了她用词平实的文章后,认为她的文学素养不够,但随即传出风声,她被拒绝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她的“平民”出身,毕竟樋口学姊的淳朴双亲都在东京闹市卖豚骨拉面,学姊是完全凭自己的能力考上这所学校的,有别于那些从国小部一路直升到高中的“贵族”。樋口学姊一怒之下决心自立门户,誓打造“为庶民设立的读书俱乐部”,饱读史政的樋口学姊认为,从古至今,男人都热衷在牠们所到的每一个地方划分阶级,于是立下“严禁男性入社”的不成文的戒令,一届一届流传下来,也遵守了下来。
读书俱乐部的正式名称是“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当初学姊翻破万卷书,苦思新社团的名字时,偶然在一本讲述二战饮食的历史书中读到一则小故事:1940年,随着法国沦陷,靠近法国海岸的英国属地海峡群岛也被弃守,成为二战时期唯一被德军占领的英国领土。故事发生在海峡群岛中的根西岛,德军粗暴地掠夺了岛民的所有牲畜,强迫他们种植土豆供德军食用,还实施宵禁。有几个岛民违背禁令私藏了一头猪,并在某天晚上将其宰杀后举办了一场烤猪排盛宴,于是众人伴着久违的外酥里嫩、鲜汁横流的烤猪肉、自创的土豆皮馅饼和自酿的琴酒度过了美妙的一夜。然而,这场秘密宴会险些被德军巡逻队撞破,大家急中生智谎称参加读书会,还临场编造了“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这个荒唐的名称,好歹将德国人糊弄了过去。后来岛民们索性真的在每周五都聚会阅读,这场烤肉宴会与之后的读书活动成为沦陷阴影下岛民们对战前舒适田园生活的追忆和怀念,也是对德国占领当局的暗中反抗。
樋口学姊读罢这个故事深受感动,不仅给社团起名“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作为社长还将在每个周五组织社员前往食堂大啖猪排和土豆午餐,以向远隔了重洋和25年时光,素未谋面的“前辈们”致敬。
在霉味难以祛除、宛如幽女出没之所的小房间内,望月手捧一本封皮陈旧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笔记簿,待她讲罢《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创世纪》的历史,我跟着远山未来、小岛葵和小川玲也草草鼓了几下掌。
“新社员,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我举手,“所以我们后天吃烤猪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