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活人好殺死鬼难缠 ...

  •   老实说,我对姥爷并没有多强烈的恨意,最多觉得他很碍眼而已。碍眼,所以希望他从眼前消失,很合理。

      如洗的月色,穿过透明的窗户流泻进房间。我侧躺在床上,倾听姥爷夜游时助步器敲打地面发出的哒哒声响。

      今晚是我和伽椰子约定的日子,我告诉她活儿要干得干净,不能让他发出叫声,不能流血,也不要让他带着惊恐的表情而死。总之,发挥你大女鬼的本领,让姥爷死得像个意外,死得自然,死得不留任何人(鬼)为痕迹。

      姥爷今晚将死去,虽说动手的是伽椰子,但他实际殁于我的恶意,而我对此没有任何忏悔,也没有却步的打算。

      哒哒声停止了。

      然后传来婴儿的哭声。

      哪来的婴儿?左邻右舍没有人家养婴儿。

      正自迷惑时,惊觉哭声就在窗外很近的地方。

      我的房间正对着庭院。

      于是起身走到窗前。

      庭院里有一口井,因为井沿比较矮,怕出事故,家家户户又常用自来水,井水利用率不高,所以那口井大多数时间是封起来的,不过这时压井口的铁盖被掀开了。

      那里漂浮着一个婴儿,确切地说,是婴灵。在襁褓之中,挥舞着小年糕一样的小手呱呱哭泣。

      失去了助步器倚仗的姥爷,趴在地上,缓缓爬入我的视野。

      他昂起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像一条奇形怪状的芋虫,凭手部的力量,拖动病弱的下肢,直直地、毫不迟疑地爬向婴儿。

      一身白衣的伽椰子跟在后面,低头盯着他。

      随着姥爷的接近,婴儿的哭声也愈来愈大,大到我不禁担心会否把姥姥吵醒。虽然我知道,普通人是不会听到这种来自彼岸异域的声音的。

      过程不算漫长,姥爷爬行可比他走路快多了。

      他颤巍巍地扒住井口,伸进脑袋往里看了看,似乎在犹豫。我也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冷眼看着姥爷一点点、奋力地把身体往能容纳一名成人的井口探伸。

      我猜伽椰子让他产生了幻觉,因为当他大半个上身都在井里的时候,姥爷开始发出哀嚎,仿佛是人类本能的求生欲帮他清醒过来了。

      他扒拉井口,急不可待地往后退。

      不过,没有人能在伽椰子手下逃脱。

      姥爷的两条腿僵直地高高竖起,整个人像一个惊叹号,随后,他就像被倏然张开巨口的大地吞噬了一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遥远的地底传来钝重的一声“咕咚”。

      此时此刻,我想的是,明年夏天打算用井水冰镇西瓜的计划,恐怕再也不能实施了。

      婴儿在姥爷投井之后停止了哭泣。

      井里的姥爷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背后一凉,回头看到伽椰子抱着婴儿站在卧室里,神色复杂。

      “你也是个可怕的人。”

      “像这样的臭虫根本死不足惜吧。”我不置可否,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揭开井盖的?”

      “它本来就开着。”伽椰子说,摇了摇怀里的婴儿,“刚雄一直想再要个女儿,我倒觉得有俊雄一个就够了,而且生小孩很辛苦。不过,如果你不需要她,就让我带走这个孩子吧。”

      婴儿向我咿咿呀呀地叫了几声,一双葡萄眼睛又黑又亮,幼小的身体洁白完好,但我也见过她浑身烫伤、皮肤熟落的样子。

      她太小了,就是做鬼,也不知道如何斗争,只因为最初的记忆里有他,就跟缠终身。

      伽椰子食指在她幼短的下巴上轻轻一刮,婴儿露出可爱的笑容。

      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日本的冥界是怎么个情况,但看伽椰子一副挺有母性的样子,把孩子托付给她兴许不坏,反正留在我这里也毫无益处。

      翌日,我早起下楼,“差生专座”空空荡荡,换在平时,姥爷会早早坐在那里,等候姥姥把饭菜端到他鼻子下面。

      助步器被抛弃在玄关处,通往庭院的门户大开着,能把埋葬姥爷的水井看得一清二楚。

      深秋的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噤。

      我插上电水壶,看到起居室的小桌上搁了一本江户川乱步的小说选,每天晚上吃完饭做罢家务,姥姥都会在楼下就着红茶读上一两个小时的推理小说,我则早早上楼看电视。

      我顺手拿过姥姥的书,一下就翻到了《芋虫》,这则故事似乎被浏览了很多次,纸张褶得厉害,还有手摸留下的污渍。

      我很快地把这个故事读完,陷进怀疑和猜想。

      “灵貅。”直到姥姥把我惊醒。

      “今天怎么醒这么早?”她一向比我早起很多。

      我含糊回复:“睡不着。”

      她犹豫了下:“灵貅,你,你昨晚在和谁说话?”

      我大吃一惊,凌晨两三点是人睡眠最深的时刻啊,我早该知道,这栋房子隔音那么差——不过姥姥应该听不到伽椰子的声音。

      “我在听收音机,哪有和谁说话,姥姥听错了吧?”

      姥姥教育我:“少年时睡眠不足会长不高,以后不许熬夜了。”

      “知道,但鬼故事太吸引人了嘛。”

      姥姥嗤之以鼻,然后自言自语:“老头子怎么还不起?”不过,她没有兴趣特地去姥爷卧室看个究竟,毕竟那里面太臭了。

      此时井里的姥爷,也要变得更臭了。

      水烧开后,我倒水的当儿,姥姥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走向庭院,走向敞开的水井。合上井盖的同时,她自然要往里面看一眼,就跟我们拉完会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眼屎一样。

      对左邻右舍来说,姥姥惊天动地的尖叫撕开了这个周末的序幕。

      “忠夫一定是不想拖累这个家才选择了自杀。”姥姥之后对所有来吊唁的人如是说。

      我基本没怎么见到姥爷的尸体,姥姥看到泡发的姥爷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灵貅不要过来”,不能让小孩子看到尸体,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所以,我一直坐在起居室内,直到姥爷被专人捞起来装箱拖走。

      妈妈和她现夫包办了姥爷的身后事,翌日,我就穿着黑色西服,坐上星野家的奔驰前往殡仪馆了。

      日本其实也有守灵的习俗,不过鉴于姥爷属于“横死”,所以没让遗体在家停留,而先让殡仪馆的入殓师把遗体处理一新,再令其与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见面。

      经过入殓的姥爷躺在被鲜花簇拥的灵柩中,安详得好像睡着了一样。

      比起一人死亡全村吃席,吹吹打打热闹三天的中国农村葬礼,日本的葬礼非常庄严肃穆,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不会有人哭天抢地的,所以即使我作为死者的孙女,不哭也没关系,只要和大家一样身穿黑衣,保持严肃就可以了。

      姥爷被火化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碎片,所以现在的姥爷是复数的,我和十几个除了妈妈、姥姥之外别的都不熟的亲戚围着“姥爷们”,在主持丧礼的年轻女子的指挥下进行捡骨仪式。

      我们两人一组,使用斋场(殡仪馆)提供的筷子将遗骨拣到白色的骨灰坛中,司仪特地说明用来拣骨的筷子象征“桥”(筷子在日语中与桥同音),意在协助往生者平安渡过三途川。

      后来我从姥姥处得知,姥爷并不是溺水而死,而是在深秋冰冷的井水里冻死的,至少,他的尸体和外面那些溺死者完全不同。
      “人掉到井里不一定会沉下去。”

      我则疑惑:“姥爷既然没有沉下去,为什么不呼救呢?”

      但这一点坐实了姥姥“姥爷为了不拖累我们才自杀”的想法,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倏然高大了,也大大冲淡了这桩死亡事件的恐怖色彩。

      “忠夫他虽然一句话不说,但心里完全明白。”

      “鹤子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了不起的男人。”

      ……

      以上是左邻右舍跟姥姥一起怀念姥爷时经常说的话。

      我就这件事情找伽椰子解惑:“为什么我姥爷掉井里都不吱一声啊?”

      伽椰子说:“因为我进到他体内,掐断了他的声带。”

      在家中举行的告别仪式结束,亲朋好友渐次散去,妈妈陪我们住了一星期后,留下些钱就回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我放学回家,看到姥姥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火盆,在院子里烟熏火燎地焚烧姥爷肮脏的旧衣。

      “小智上午来过,给你带了礼物。”姥姥头也不抬地说。

      “小智?”

      “星野智实啦,你姐姐!”姥姥笑容满面,“大明星,一点架子都没有,她对你真好,你呀,一定要和姐姐好好相处。”

      两分钟后,我坐在沙发上,面对一堆包装精致的礼盒认真地编辑感谢短信。

      姐姐除了送来各种昂贵的点心和保健食品,还留下一包封在白色信封里“香典”(白份子),数额有十万日元之巨。我和姥姥软磨硬泡,向她索要更多零花钱,因为我们高一学生马上要开始“修学旅行”,而且我交到了朋友,可不能两手空空地上路。

      当晚,我美美地将一万五千日元揣进钱包,再择选我认为好吃的点心装进保鲜盒,打算第二天送给读书俱乐部的成员品尝。

      乐极生悲的是,深夜十一点半,我关掉电视机预备就寝,听到楼下又传来:

      “哒,哒,哒……”

      这种人还有脸阴魂不散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