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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咒怨(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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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貅,没事了,理佳马上过来帮我了,你安心在外面玩吧。”姥姥新发来的简讯如是道。
安心——个屁啊!
我起身收拾报纸:“既然事情都搞清楚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面面相觑。
“灵貅……”远山欲言又止,“这就要回去了吗?”
望月长吁了口气:“除了把事情搞清楚,还能做什么呢?”
她们过来帮忙把报纸放归原位。
“他有真正伤害过你吗?”
“……谁?”
“俊雄。”
远山抱着胳膊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望月凑过来道:“精神伤害也算伤害嘛。”
“像那种段位的小鬼除了吓人没有任何本事,只要你克服恐惧——”
远山咬咬唇:“克服恐惧,嘴上说得容易……”
我提起书包:“那向他丢盐块好了。”
“我表哥该怎么办?他可是在和那个恐怖的女人共处一室啊!”
远山不自觉变得高亢的声音,引来图书管理员的训斥:“你们几个,图书馆禁止大声喧哗。”
“抱歉啊。”望月冲她摆手,“我们马上离开。”
走出图书室,在走廊里,我向远山提议:“你何不给你表哥打个电话问问他的安危呢?”
如果“理佳”来我家之前决定先把丰岛裕二解决掉,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不过,远山如愿在电话里听到了表哥的声音,她松了口气,丰岛裕二告诉她“理佳”已经离开公寓,似乎是因为接到了某个看护家庭的求助电话。
汽车一路驰骋。
一里,肌肤惨白的小孩站在路边。
两里,肌肤惨白的小孩站在路边。
三里,肌肤惨白的小孩站在路边。
四里,肌肤惨白的小孩站在路边。
……
远山正襟危坐,眼睛丝毫不敢向旁边挪动一寸视线。
我“噗嗤”笑出声。
“这种时候你怎么笑得出来?”远山有些生气。
“我只是觉得很狗血而已,恐怖片里不都这么演的么?”
“拜托,谁和我解释一下,虽然一直陪着你们东奔西跑,但是说到底,你们谈论的‘那个东西’我是半点没看到。”
远山认真地跟望月道歉:“把你卷进这种事,真是万分过意不去。”
望月则是无奈的表情:“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我拉拉望月:“嗯,你也想看到他么?”
她眼睛一亮:“灵貅有办法让我看到?”
“吓死不负责。”
“放心,我的心脏很健康。”
我把刘海拨到两边,调整角度,睁大眼睛。
“你看着我的眼睛,就像照镜子一样。来了,看到了没有?”
望月凑得很近很近,近到我们能数清双方的睫毛。
她身上的气息也很好闻。
“你的眼睛里只有我哦。”她半开玩笑地说。
“仔细看,‘那个’是白色的。”我耐心地说。
望月的表情凝固了。
她离开我,调整坐姿,好半天没说话。
“看到了,那个死掉的小孩。”她揉了揉额头,“除了一条内裤什么也没穿,感觉很可怜。很难想象他会去害人,明明他和母亲都是受害者。”
我没接话,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但仔细想想,现实也有很多奇怪的人,作为受害者不仅不思反抗,反而“抽刀向更弱者”,拉更多的人下水。
望月问我是不是阴阳眼,我点点头。
“灵貅看多了这种东西,所以一点都不害怕吗?这样的你好帅,让我由衷地钦佩你!”
她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也要装一装:“鬼算什么,学校里那些因为没叫前辈就对低年级大吼大叫的人才可怕,简直莫名其妙。渡边女士,请停一停,我在这儿下车。”我对望月家的司机阿姨说,听我们谈了一路怪力乱神,委实辛苦她了。
“灵貅,不用客气,我想送你到家门口。”
我坚定地拒绝:“当务之急是把远山同学送回家。”
挥手作别,远山望着我,满脸惊恐,我抬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声张。
望月却误解了,笑容满面地抛来个飞吻:“木马!木马!明天见!”
她真是可爱得教人不忍辜负,我决定在本周内申请加入她的读书俱乐部。
火红的夕阳下,浑身惨白、只著一条内裤的小男孩跟随我朝家走去。
我的运气不错,姥姥和理佳已经把污物处理完毕,家里不再有什么异味,姥爷穿着干净衣服坐在桌前,被他弄脏的衣物,理佳本想拿去清洗,被姥姥劈手拦下,直接扔掉了。
姥姥向我大倒苦水:“我问这个家伙为什么不能忍一忍,他说我忍不住嘛,还说,拉得特别顺畅,你听听,气不气人?”
说实话,在图书馆收到姥姥简讯的时候,我终于坚定了对姥爷的杀心。
姥姥幼年时与家人奉天皇命令,移民“伪满洲国”,不久天皇通过广播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东北重新回归为中国领土,被日本军方遣送的日本人,又一批一批地被接回去。当时的东北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一直以来被日本人欺压的中国人终得扬眉吐气,群起砸烂日本的民居店铺,驱赶日本人。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姥姥与妹妹、双亲走散,她在邻居的帮助下挤上了回日本的客轮,但直到返回故乡,姥姥也没能和家人相聚。孤身苦苦支撑了几年后,姥姥在战败后的一派惨淡中草草委身于当时接受了思想改造,被遣送回国的姥爷。
于是做起了最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
后来,辛苦养大的女儿执意要跟来日本留学的中国男人走,母女远隔重洋,只能通过当时不甚发达的电话和书信慰藉相思之苦,心中的孤独可想而知。
再后来,姥爷中风,姥姥迎来人生新一轮的“挑战”——伺候一个走路都费劲的人形怪物吃喝拉撒。不过,和她之前的生活好像没多大分别,反正都得伺候他嘛。
姥爷如今废到什么地步呢?有次我楼上楼下接连跑完两趟,打算起身的姥爷还没把他的屁股完全从椅子上抬起来。
“像这样的东西,活着一点用都没有。”
“真不知道这几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姥姥经常和我这么说。
看他泰然自若毫无羞耻的样子,我真的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充满怨气地照护他,他心怀恨意地接受供养。
虽然死掉的姥爷会让家里失去一份收入来源(退役抚恤金),但是活着的姥爷会吃掉我们比金钱更宝贵的、像正常家庭一样生活的权利。再说,他难道不该死吗?他早该死在战场上。
所以,姥爷,我要像用抹布擦洗桌上的污渍一般,把你从这个家里抹去了。
当然,我是不能亲自动手的,我可不想坐牢。
姥爷惊恐地看着我,确切地说,是看我身旁的理佳。
伽椰子还在,但目前是理佳的意识在主导这具身体。
姥姥照例挽留理佳吃晚饭,席间,姥姥问理佳最近在忙什么,理佳恍惚片刻,道:“遇到了大学时喜欢的人。”
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竟在阔别多年的丰岛裕二家中,理佳本人恐怕非常混乱。
“恭喜恭喜呀,有结婚的打算吗?”姥姥继续八卦。
理佳强笑着摇头:“结婚就必须放弃工作,目前还想多工作几年。”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女人结婚后也可以工作。”
我插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又要赚钱养家又伺候全家,不可能做到两头兼顾,而且别指望男人帮你。”
姥姥撇撇嘴:“说的也是。”她白了眼“差生专座”上慢吞吞吃着东西的姥爷。
姥姥又说:“天已经黑了,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家不方便,干脆留下住一晚吧。”
“喵——喵——喵——”玄关处传来凄厉的猫叫。
“不,”理佳低下头,“还要去德永家照顾幸枝老婆婆。”
“德永……幸枝?”姥姥皱起眉,她没有把这个名字和最近电视上的新闻联系起来,“这么晚了还要上门看护?她家里小辈是死绝了吗?”
德永一家确实死绝了,485号已经没有活人。
“抱歉,我得告辞了。”理佳起身提过挎包,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玄关处。
佐伯俊雄蹲在门口,口中“喵——喵——”发出非人的声音。
理佳捂住即将冲口的尖叫。
我追上去:“伽椰子女士,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理佳一把将我推倒:“你在说些什么!”
她踉踉跄跄地奔进夜色里,俊雄也叫着“妈妈,妈妈”追了上去。
“那真的是理佳吗?她今天奇奇怪怪的。”姥姥扶我起来。
我没好气:“谈恋爱把脑子谈坏掉了!”
伽椰子这个女鬼太坏了。
晚上预备就寝时,我在被窝里感到一股拉扯的力量,于是本能地对抗。下一秒,我站在了一栋陌生的房子里。房子久已无人清理,地上到处是垃圾。
虽然现在是夜晚,但因为开着昏暗的壁灯,所以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五年间,那些失踪的人就是这样被带过来的吗?她把他们藏在了哪里呢?
只可惜,伽椰子只带过来一半的我,目前在家中床上的另一半的我,已然陷入了无意识的昏睡。
灯光透过我半透明的手掌,照见地上一本封皮是茶色的笔记簿。
我集中精神,笔记簿缓缓上升,悬浮在最便于翻阅的高度。这是本老旧的笔记簿,封面已经破损褪色,四个角变得有点弧度,应该被翻阅了很多次。
我“翻”开茶色的封皮,空白的页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女人不甚好看的字迹。
上面写满“小林俊介”的名字。
什么嘛,原来是伽椰子小女生时代的暗恋日记。
伽椰子对小林俊介产生好感的来由,仅仅是因为大一时班级在学校附近的居酒屋搞联谊会,喝多了在盥洗室吐得七荤八素的小林俊介接过了伽椰子递去的手帕,并对她说:“谢谢你,川又小姐。”
伽椰子在日记中说道:小林何以会记得我这个刚认识的人的名字呢?在那一瞬间,伽椰子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
日记簿贴了小林俊介的照片——这个女人的眼光一向不怎样,伽椰子却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他的旁边,制作了一幅拙劣的“合照”。
我跳过那些让人尴尬得抠脚的咯噔文学,直接翻到后面。
伽椰子冷漠地记叙了自己被杀的起因和经过。
五年之前,伽椰子的儿子升入小学后,他的导师竟是那个“小林俊介”,伽椰子为这宿命般的重逢冲击得手足无措。
有死灰复燃迹象的恋情,在一个月之后戛然而止。
因为佐伯刚雄想再要一个女儿,但伽椰子迟迟没有再怀孕,妇科检查结果是伽椰子没有任何异常,于是一向很有自信的佐伯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往医院检查自己的身体。谁能想到人高马大的佐伯先生竟然患有少j症呢,他能让女人自然怀孕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但无限接近零,不代表完全没有对吧?俊雄确实是佐伯的孩子,但佐伯不那么想,尤其在家中找到伽椰子的日记簿后,他就彻底失控了。
伽椰子的日记簿里,记载着约一个月前,伽椰子跟小林俊介阔别九年后再次相遇的事情。只要冷静思考就知道,六岁的俊雄绝对不可能是小林的孩子。
不可能冷静思考的佐伯残忍杀害了伽椰子,又杀了家养的小黑猫,年仅六岁的俊雄害怕地躲进天花板,在那里看到了被装进塑胶袋、血淋淋的母亲。佐伯刚雄用把胶带把通往天花板的壁橱牢牢封死,然后俊雄就在里面伴着妈妈的尸体活活饿死了。
三天后,佐伯前往小林家杀了他即将临盆的妻子绿川真奈美。
伽椰子则杀了因为俊雄一直没来上学,上/门拜访的小林俊介,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小林家用厚刃菜刀杀了真正的仇人佐伯刚雄。
之后几年伽椰子也没闲着,杀死村上一家是因为他们把她的家改得面目全非,砍掉了她出生之前就种在庭院里的柿子树和埋葬着童年宠物猫的樱花树。北田夫妇入住后,北田洋对妻子颐指气使的态度让她想起佐伯刚雄,遂杀之,其妻良美长得像情敌绿川真奈美,杀之,藏在天花板上……我顿了顿,北田良美被定性为“失踪”,警方搜查现场时不可能漏过天花板这种地方,奇怪……德永一家入住后,佐伯刚雄附体德永胜也,用当年杀害伽椰子的方式虐杀了和美,伽椰子用厚刃菜刀从后面穿透他的背部,杀死德永胜也。幸枝老婆婆透过指缝,在理佳身上看到伽椰子的真面目,活活吓死。社会福利中心的同事发现了命案现场昏迷不醒的理佳,急忙报警,宿在理佳体内,伽椰子得以离开那个“家”,她对和自己有着类似经历的理佳暂时没有杀心,但很想教训一下某个没眼光的男人……
“啪。”失去控制的日记簿掉回地板上。
“砰!”与此同时,天花板那边传来重物掉落的声音。
我凝神注视着阶梯。阶梯拐弯处的阴影里,出现了一只鲜红色的巨大“蛞蝓”,只是那只蛞蝓长着一颗黑发披拂、鲜血横流的女性人头。
伽椰子拖着蜷曲于半透明塑胶袋中的身躯,像芋虫般从阶梯上爬下来,破烂不堪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啊……啊……啊……啊……”的呻/吟。
伽椰子匍匐到我脚下,鲜血淋漓的双手直挺挺地伸了出来,肿胀的嘴唇像要诉说什么似地掀动着。
“咚,咚,咚……”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提着折叠刀从楼梯上走下来。
伽椰子抓住我的脚踝,努力抬起头颅,充血的双眼缓缓溢出鲜红的泪水。
毛骨悚然的寒意贯穿脊梁,难道死去至今,伽椰子都仍然处在佐伯刚雄的控制之下吗?
穿着睡衣的我,摆开了战斗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