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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卷一、长安露华浓(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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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师父,你别闹了
站在门口纠结了很久,很久很久,想到昨夜自己的那个梦时,终于还是敲了门。
这一次我学乖了,什么隐身咒,去他的。
等了半天,开门的是商。商那张木雕墨绘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惊愕。
“我来串门儿。”我说实话。
“主人不在。”商平淡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吐气。商在看我,我赶快咳嗽一声:“那,我看看树可以吗?”
这个要求是个人都会以为我有毛病吧。好在,商不是人。
他退一步,把门打开。
白天看起来,春风拂槛的院子真是华丽到让人……气不打一处来。遍院的,各种品名形色的牡丹灼灼开放着,传说中的千金一株万金一束,呼啦一家伙把“国色天香”和“我很有钱”八个大字写得满地都是。我愤然扭头,看到梵罗树。
银白树干,碧青页羽,云蓝花朵。
朱红色的人影没有在树下。
……废话,我知道的。
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为自己的目光落空而失望得几乎被过气去。
阿雪在。
阿雪依然在树下看书。披着狐裘,目光安静,微微含笑,换了一个同前天不一样的但是同样舒适的姿势。
昨天晚上,他把她抱回去了吧?我想。抱去哪里?卧房?也许他们同餐同榻,一起还说说话,看看花,讲讲笑话。
也许南宫宴会对她说:“你看到了吗,梵罗树的花开了。”
我怔怔地看着阿雪。我想问,阿雪,你真正活过吗?
商端来茶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没话找话地问他:“你算是这儿的管家?”
“役使。”
商一板一眼地说。役使是阴阳师降伏妖灵而成的仆役。这家伙还真有自觉。
茶很淡,我喝不出好坏来。顺嘴问:“能讲讲你主人的事儿吗。”其实我更想听女主人的事情。我想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阿雪这么个人,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只是南宫宴做出来的玩具娃娃?或者或者,最好他能告诉我,阿雪同她身边的这棵树,有秘密吗?
结果,回答很简单:“不能。”
“没关系吧?”我不满。
商捧着茶盘很冷峻地说:“会被罚。”
我笑了:“没事儿,我天天被我师父罚。”
他沉默了一下:“我不能逃跑。”
我深吸口气,拍拍他的肩:“我懂了,你忙吧,你辛苦了。”
我蹲在阿雪面前。
真是美。就算是人偶,依旧惊心动魄。
我想碰碰她,可不知为什么,又不想动手。她眉宇之间流动着一股鲜灵的东西,一股……怎么说呢,让人屏息的生命的真切感。使我不能就这样当她是段木头。
“阿雪,你不会说话吗?”我轻声问。
她不理我,垂着眼睫看自己的书。
我替她翻过一页。
“他没有把你变活吗?为什么?”
风吹动了阿雪的头发,梵罗树上淡蓝色的花朵们静静地响着。
“阿雪,我梦见你了。”
我说。
“我梦见,我变成你了。”
春风拂槛的大门打开了。
我回过头去。南宫宴站在门口。
夕阳西下。阳光像融化的金子一样流淌在他身上。他朱衣黑发,遍身金红,雪白的脸上写着沉默,看向我,和阿雪。
我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我我我……”
一秒钟的事情,南宫宴回复一脸悠然,他闲闲地笑了:“来捡鞋?”
我面红耳赤。前天太惊悚,狂奔之下把鞋子丢他家楼梯上了。可是……区区一只破鞋,我犯不上吧!我是来……
鬼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他笑笑,穿过院落,推门进了大厅,声音一路深去——“商,做饭招待客人了。商,我的茶呢?昨天的衣服洗了吗?怎么水池还没烧热,要耽误我净身吗?孩子的头发和衣裳都打理干净了吗?商,对了把鞋子还给人家……”
我几乎吓到。商面无表情地从门厅中走出来,身后拖着巨大一车五颜六色的华丽衣裳。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把我的破鞋递给我,我双手颤抖,结结巴巴地对他说:“呃,跑……跑吧。”
他看了我一眼,依旧是很冷峻的神色,淡淡说:“请下次不要来了,主人不是每天都这样的。”
本想很有尊严地问这地方的主人一句:为什么要请我吃饭?结果异香扑鼻的那一刻我尊严扫地。……平心而论,饭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虽然想到做饭的居然是个木偶,食欲难免打一点点折扣。
满满一桌子菜只有我和南宫宴两个人在座。在座两个人中,只有我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动着筷子。
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看着他。
“听说你……从来不出门啊。”不说话很奇怪,于是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去收钱的时候也出。”南宫宴象征性地擎着一副象牙筷子,筷尖随意在盏中点着,笑得很无所谓。
好吧,原来刚刚这人去点银子了,怪不得心情好成这样。但是一想到他的生意内容,我打个冷颤。
“哦……卖出去一个?”
“还是很难听。”他悠然,“是了断了一颗执念之心。”
我差点笑出来。这个人不能酸,一酸就假得厉害。
“生意挺好?”
他含笑点头。我闷着头吃菜,瞧瞧眼前的菜色,心说:看出来了。继而想到刚刚的那家人,有点卡壳。
“有话说啊?”他看我一眼,摇头,“说吧说吧,脸都憋绿了。”
我顿时咳嗽,愤然:“你怎么做到的?”
他偏偏头,把眉毛扬起来。
“我是说让别人找到你,然后忘了你。忘了找过你,忘了带回家一尊木偶,忘了……”自己也是木偶。想要一鼓作气,终于还是失败在最后。我瞪着他,问。
南宫宴笑,红润的嘴唇和漆黑的眼睛一时间有点炫目。“呦,问这么清楚,要改投我门下吗?”
见我一副快要离桌而去的表情,他“哎哎哎”地拦住我,声音拖得极欠打。“人们希望挚爱的人回到自己身边,回来就行了,怎么回来的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我做生意,服务一向到位。至于人偶,”他沉吟一下,“忘记还是记得自己的身份,他们自己选。要是觉得幸福了,忘了也不错。”
我居然听得心里头有点柔软。
半天,点点头:“我开始还一直挺奇怪,你做这么多假人卖肯定应该很有名才对,怎么会连邻居都不知道你。现在……”我叹了口气,“我看到你的人偶了,挺棒的。我不是说商。”
南宫宴扬眉,继而了然地点点头:“是吗。你看出来了,我是个逃名的人啊。”
我流汗。看看他家的房子,看看手里的餐具,再看看他的衣服,然后决定当做没听见这句话。
“人偶会死吗。”我终于问。
南宫宴点头。
我咬住嘴唇,心里莫名地痛了一下子。
“死了怎么办。”我问。
“我收回来,当娃娃摆着。”他笑,“那一屋子你都看到了。”
我瞠目:“呃,他们,都死了?”
“有的是坏掉的。”他说得简单,“做生意偶然会失败。失败的话,我会收回偶身和里面的精魄,返回拿走的报酬。”他笑,“你看我是良商。”
良个鬼!
我忍不住笑了。
对南宫宴这个人,我开始有点改观。
他有毛病,这我依然肯定。但是我现在隐隐的可以理解他的生意。只是,对于他,对于春风拂槛,我心里还梗着一根更大的刺。
于是到了忍不住时,我问他:“阿雪不……”想了想应该怎么说,“不跟咱们一起吃吗?”开饭前,他习以为常似的把那具假人抱到了楼上。我不知道是放在那里,总之有些意外。
南宫宴抬起漆黑的眼睛,微笑看我:“你知道阿雪?”
我赶快低头,“她是长安城最美的女人呗。”
南宫宴笑。过了一会儿,淡淡说:“如今的长安城没有人见过阿雪。她很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停住筷子,瞪着碗。等着他说,她死了。
结果南宫宴说:“我在等她回来。”
啊?咕咚一声咽下嘴里一大块肉,噎得半死之后我小心地问:“她去哪儿了?”
他仍是笑:“很远的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他看,看不出悲伤,看不出奇怪的神色,甚至觉得这个人有点悠哉。我微微松了口气。这这这,八成是夫妻俩闹别扭,让人给当闲话传歪了。我叹气,继续往嘴里扒拉拌了不知道是什么巨鲜美汤汁的饭菜,随口:“那你等到什么时候啊。”
“梵罗树花开时,她就回来了。”
他看着我。
又一次噎住。
他目光淡淡的,深黑而宁静,笑意挂在嘴角,传达不到眼中。
我把碗放下。
我以为他会说,觉悟吧,知道我的秘密之后这就是你的最后一顿饭了。……他那个眼色和表情确实是那个意思。
结果他没有。
他笑眯眯地问:“好吃吧?商的手艺还可以吧?下次再来。”
我听到楼上有东西咕咚掉到地上的声音。
人事尽足也只勉强攻克下了一半儿,我瞪着一桌好吃的,舍不得走:“我能不能打包带回去?”我脸红。“我我我,我有个师父。”八成还饿着。
南宫宴安静了很久。久到让我觉得怪异,赶快说:“不行就算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剩这么多你大概也不会吃剩的……”
他打断我:“带吧。”
“那个……碗能送我一个吗?”他家碗卖了够我们吃一个月的。
他“呦”的一声,点点头:“不劳而获?跟谁学的?”
切。我挂下脸来。要走,终于觉得缺了点什么。想了想,我对他说:“谢你请我吃这顿饭,叨扰了,我们师徒初来乍到长安,还不熟地界,冒犯之处你别往心里去。日后常来常往,还请前辈你多照应着。”
他听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师父教的?”
我脸红,啊了一声。
“人才啊。还有什么?”
“呃,还有?”我叹了口气,还有就是……“我叫阿离。名字是离经叛道的前两个字。你真行,请我吃饭都不问问我叫什么。”
“啊,久仰,失敬,贵姓?”他靠在椅背上笑问。
这人!“姓霍。”我师父的俗家姓,听他提过一两次,这会儿随口借来用用。
南宫宴把我的名字念了两遍,表情渐渐诡异,他看我,正色抱了抱拳:“……壮哉。”
我冲回客栈,一头跟师父装了个满怀。老头子差点摔出去,瞪着我就骂:“哪儿去了?!”
我比他声音还大:“什么哪儿去了,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我名字怎么回事儿!?”
老头子没谱:“什么怎么回事儿?”
“狐狸精!!”我差点哭了,“有你这么给徒弟起名字的吗?十六年了我刚琢磨过来!!”
“哦……”师父惭愧了一下,摸着头嘿嘿笑了,紧接着变脸:“快快,狐狸精别磨蹭了,出鬼祟了出鬼祟了,长安城南,抄家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