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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卷七、梦泽(1) ...

  •   倾我一生一世恋07
      梦泽
      ——2012年12月29日再起笔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九歌山鬼》

      一、好心一定有好报吗?没人这么保证过。

      我一向觉得,我投之以木瓜的人,他要是能报我以琼瑶,那算是我赚到了,我会开心很久;就算赚不到,我也没什么说的,与人木瓜之手经久仍有余香嘛。
      但是,我投之以木瓜,他扔我以飞刀,这就不能原谅了。尤其是,当飞刀是从背后扔来的时候。
      此刻,我与南宫宴双双站在深山大泽中的一片水泡子前。我们身后,被我们投了木瓜的那位老兄抬起手来,一把把我俩给推进了水中。
      落水之前的最后一眼,我在回头中看到他嘴角边狠狠浮起的狰狞。
      他咬着牙说,阎王跟前别怪我,是你们自己的命不好!
      ……他那手劲儿太大,那一瞬间也太短了,我没空反应。不然,我铁定要叹口气,告诉他:兄弟,你真是我见过最没眼力价儿的强盗了。

      离开长安第三个月,跟南宫宴沿着秦岭一路南下,此时此刻,我俩身在巴蜀深林的大沼泽里。
      两天前的夜晚,我们路过山脚下的时候碰到了如今站在我们身后下黑手的这位。
      看打扮,这该是个走惯了山野的樵夫,一脸胡子拉碴生得膀大腰圆,敞胸露怀的晾着胸前护心毛,论起架势来也跟京城里卖肉的屠户有些像。只是当时这人被蛇咬了,滚在草棵子里人事不省,我们见着他时,那人已经又黑又紫,肿得像个刚蒸过的馒头,被镰刀砍断的碧绿小蛇死在他旁边儿,看来已僵硬了好久。
      那时南宫宴看了一眼,满脸淡定地说这是竹叶青之毒,已然深入骨髓了,没救。我本着修道之人的本分与良善暴打了南宫宴一顿,打出一颗还魂丹来给这人喂了下去。……寻常医理救不得,不代表他就救不得,我辈修道参缘,这点本分还是要尽的。
      这人醒来后,明白过来,千恩万谢了很久。作为回报,他告诉我们,他独自冒险摸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山里来不是为了打柴或者采药,而是来拜泽神、求阴玉的。
      一方水土一方神,所以这里的山野人家祭拜山神水仙我能理解,“阴玉是什么?”我问。
      那人指着山林跟我们说,这山深处有片大泥泽,就算是一等一的赶山人老猎户,平素也绝不往里去。一来是着实危险,一步行差踏错说不定就陷在沼泽,再要出来那是九死一生;二来么,平素去了也白去,顶多猎些水鸟回来,闹不好迷路迷上十来天,太得不偿失。只不过,每到七月,就不一样了。
      “一年里头,逢到鬼节之前,要是运气好,这大泽里是能撞见鬼擎火的。”
      鬼擎火。我挑眉看了南宫宴一眼。对于没听说过的词儿,我一向不乏兴致。
      “都说,那是孤魂野鬼从黄泉里头冒出来,在岸边擎着鬼火想要再望上人世一眼的。你走到水边上,要是远远瞧见一岸的红光,那就是了。”这人说得兴起,胡子都炸起来,“真见着了,你算撞了天神大运!那火并不烧人,你进去,火里有野鬼自黄泉地府里带出来的宝贝——手指头大的玉珠子。说是一地都是,随便捡!你说那是多大的富贵!”
      我当即决定跟着这人走一趟沼泽。
      好奇嘛,那是肯定的。山风异俗难得一见,这是其一。其二——阴玉啊!是什么虽然不知道,可说不定真值大钱呢。
      按理说,平时这时候南宫宴该笑上一笑,损我一句财迷了。可是这回没有。他冷眼看着我们面前跃跃欲试的那人,对我说:最好不。
      “为什么?”我不满,同时也诧异。上路以来三个月,被他说不,这很难得。
      “我是生意人,很知道生意要怎么做。自孤魂野鬼扎堆的地方取富贵,这听来怎么也不会是个便宜买卖。”他说。
      另外,他看着我,风平浪静地又吐出一句:“阿离,我不喜欢看见你失望。”
      那时候我并没细琢磨这句话,我以为他是说我们这一趟八成会空手而归。这在我而言并不算什么问题,由来富贵险中求,我依然决心要进林子试试运气——就算运气不好,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南宫宴于是一脸“随你高兴”的宽容勾了勾嘴角。
      就这么着,我俩跟着被我们救起的这条大汉走了两天一宿。

      起初,我和那人一个比一个抖擞,都满腔激动地惦记着一笔富贵。后来,路越来越难走,长藤短草虬结交错,加上一步一脚泥,我俩都有了变身兵马俑的趋势,所以兴头儿就下来了。头天到了晚上,那人越走越上火,开始骂骂咧咧冒脏话,我当他是歉疚——领着我们走了白路——所以还不时地劝劝他。边劝也边问,当真有人见着过鬼擎火、得着过阴玉吗?这传说是你们这儿的风俗?那怎么就见你一个人进林子来找呢?
      对我这些问题,他回答得很含糊,听那个口风,曾经这林子里的阴玉是招来了很多人的,但后来因为沼泽路太险、没回去的人太多,众人渐渐也就退了念想不敢来了。他有这个胆子,也是经年练出来的,这片林子他也冲着阴玉俩字儿走过几遭,但几次死里逃生生也怕了,今年实在是欠了债,赌命也只得再走一回,这一回算是豁出命去的架势;至于阴玉,自然是有人得着了,才传开了的云云。自他的口吻里,我半听半猜,隐隐觉着这位虽是个山野人,却也是走惯了江湖的,大约身上有两下子,所以艺也高也高胆大,如今唯独缺点儿运气罢了。
      跟寻常人比,我们的脚程算快的,整天走下来,我们已经深入这片林子颇远了,身边的雾霾比了刚进来时已经浓重得多,可是眼前的草木泥潭依旧连天蔽日,看这架势,这片沼泽竟然是大得摸不着边际的。
      凑合了一夜后,今早一觉醒来,我看到给我们领路的那人蹲在一片水泡子前恍惚在出神。问他时,他回过神来,拿商量的口吻跟我说: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咱想个别的出路吧。
      至于说别的出路是什么,他闷头半晌,缓缓地说,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不如索性冒冒险,去一趟这片林子最深处的黑水泽。
      “我也是听老人说过而已,黑水泽那地方经年雾霾不散,十步之外对立的人都彼此看不清身影,就连天光都射不进那地方,是整座沼泽最阴霾的所在。那里的水泡子也跟别处不同。那里的水是乌黑的,水面儿上光亮得跟镜子一样,一点儿浮土杂草都不带有的。因为,哪怕丢根草棍儿进去,那草棍儿也漂不起来,顷刻就会沉到潭底儿去。那潭水里,就像有手往下拽着一样,碰到什么就拉下什么去。”
      他皱着眉头一边说一边拿镰刀划拉眼前的泥潭,我在这份儿沉重的语气当中不得不谨慎起来。我小心地琢磨着,问他:“那,我们去干吗?”总不能是扔草棍儿玩儿嘛。
      他茫然了一会儿,迟疑地回答说,泽神住在那里。
      这句话出口时,效果十分震撼,我瞪着他半晌,终于喘过气来:“原来还真有泽神?”
      风俗归风俗传说归传说,可要风俗和传说都坐了实,甚至于真神都现过身,这里面就必有文章了。我难说我是振奋多一些还是紧张多一些。
      那人沉甸甸地点个头:“有。只是见不着。去到黑水泽拜一拜,往水里进奉给泽神一件儿礼物,只要你心诚,不一时泽神就会开恩,径直把鬼擎火引到你面前来不用你再折腾着到处找寻。那时……泼天的富贵都是你的了。”
      我瞠目了半晌,忍不住心说这位泽神怎么有点财迷的意思?给人指点还要礼物。
      “这也是传说的?”我问他。
      那人茫然一下子,胡子拉碴的黑脸膛上显出些自己都费解的神气:“……这,这好似不是传说。是我昨日梦见的。”
      我哑然地跟他面面相觑。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瞪起眼睛:“就是梦见了啊!我从不做梦可忽然梦见了,你说这不是泽神指点吗!”
      我愣着,扭头去看南宫宴。
      进这林子之后,南宫宴始终意兴阑珊地跟在我们后头,一路几乎没怎么开口。
      跟我俩一人一身泥的现状不同,同样是两天的跋涉,这家伙依旧干净得闪闪生光,衣服上的花开花落都没耽误了。他老人家踩在泥上,带不连水履不沾尘,一路飘逸得就跟踏雪寻梅一般,就连水里的苍蝇蚊子都知道绕开他飞。照他话说,这是修行到了,污秽不能近身,我没到,这没办法。他说的另外一句话是:阿离,你不能再脏了。不然连你也近不了我的身了。……听得我极想揍他。
      那时,他却仿佛终于提起了点儿兴趣。他倏忽挑起眉毛打量那人,一贯擎在嘴角边的悠哉笑意这会儿深了一深。他依旧没说什么,只是那个表情简直就是在明告诉我:这里头,有生意。
      “那什么水潭怎么走?”我扭头问那人。
      “梦里的路我还认识。只是……”那人尴尬地咳嗽一声,拿眼瞟我们,“只是,我这身上你两位也瞧见了,可没什么好东西能给泽神老爷呈贡……”
      这不是事儿。南宫宴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跟南宫宴打商量,让他随便拿个什么金的银的翡翠的出来就行。投石问路,我们意思意思。南宫宴郁闷地看我半晌,自袖子里把我们的马车拿了出来。
      我们的马车现在是个小木盒,统共只有两寸见方,还不如小孩儿的一只绣花鞋大,托在手里像个精工雕刻的珠宝匣子。当然这是随身时候的模样,要用它跑路了,南宫宴随手摔在地上,它落地疯长,立刻能变回半间屋子的大小供我们乘坐。
      打开匣子,他自里头捧出一颗南瓜大小的万年龙首珠来。
      ……这有点贵了吧,阴玉能有这么值钱吗?这话我还没说出来,身边的男子已经直接蹦了起来。他好似被砍了一刀,骇然瞪着南宫宴,指着那盒子满身发抖,一脸这盒子要吃人的架势。
      ……我忘了,没跟南宫宴打过交道的人只怕受不了这大变龙珠的戏法儿。
      我抱过珠子措了措词,道法自然的调调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于是简单圆场:“哦,这盒子是法宝。别看了,来瞧瞧这珠子能行吗?”
      他喃喃说了个“能吧”,我于是满意了,把珠子塞回盒子拢进自己的袖子里,冲他赔笑做个“您带路”的手势。
      自此之后,那人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我的袖子。

      走了半日沉默的路后,他带我们曲曲折折地,兜到了这里。
      整片沼泽的最深处。
      现在我知道了,那人当时做的原来是个噩梦。
      跟他描述的梦境一样,这地方极其阴暗,绕身的雾霾浮浮沉沉像要把人吞没,走着走着就会被陡然伸出浓雾的嶙峋树爪给吓上一跳。这里的老树太多了,鳞次栉比竟像都长在了一起,彼此拧巴着纠缠着张牙舞爪,枝桠树干上无一不披覆着污泥与湿苔。脚下,我简直不想去看脚下。一圈圈漆黑的泥泽和水潭嵌入地表扎入洪荒,它们冒着黑气蒸腾出这周天的雾霾来,像是大地的溃烂。
      我被这地方吓着了。
      它太像是一个腐朽了一千年的水底龙宫。满眼都是阴沉的黑色和绿色,满耳静绝到听不见一点点生命的动息。喘息着这里的空气,我只觉得肺里像被糊上了淤泥。我狠狠用捡来的树枝抽打挡路的藤条,想把这份儿不自在给去掉。这份儿沉闷压得我满心燠热,忍不住快要尖叫了。
      鼻子里忽然飘进来极清淡的花香,这清幽的味道顷刻将沼泽里的泥水腥气搪开。
      香味是从南宫宴的手腕间传来的,他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我下意识地回过神来,看他时,他周身明亮的金红、乌黑与雪白在这周天沉郁中过于触目,刺得我眼睛一痛。
      在我的茫然中,他伸手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脸颊。
      我怔了一下子,才觉得脸上生疼,用手摸时,居然是刚刚藤条倒抽回脸上时给刮出来的几道印子。
      “这地方让人心里闹腾。”我闷闷地发牢骚。
      然后我发现,给我们领路的那位不对劲了。
      让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喘息声音实在太大。那人红着眼睛歪着头,直勾勾瞪着我俩,满头满脸都流淌着汗道,浑身筋肉绷得紧紧的,一个下一刻就要扑上来的声势。
      “喂……”我吓到。
      南宫宴看他一眼,冲我伸手:“树枝给我。”
      我愕然交给他,然后,更加愕然地看到他扬手一棍子,直接把那人给揍翻在地。
      我简直跳起来,左右看着我身边这一站一扑的两位,终于决定还是先往南宫宴身后挪一挪。
      “好了吗?”南宫宴问。
      那人吭哧吭哧吐掉一嘴泥,从地上爬了起来。
      起来后那人难看透了,浑身上下糊满泥巴和青苔,头发里都插着草棍儿,要是大半夜我撞见他我一定当他是妖孽降掉了。只是,他刚刚灼红的眼睛却一下子清亮回来,胸口虽然依然是大起大落,那份骇人的嘶嘶声好歹听不见了。
      那人以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表情瞪视了我们一会儿,好像终于想起来我们是谁了,扭头讪讪地拧了把自己的连腮胡子,嘀咕一声:“哦……哦。咱快点儿,这地方邪门儿。”
      我茫然半晌,看着南宫宴。
      深山大泽里头,雾霾千年不散腐朽成毒,我以往从书上看来,只当它是理论,如今见识到了厉害。只是,这人,或者说是我们。我们是让泽神托梦引来这里的。这个事儿,泽神是否也该提前打个招呼?
      给我们领路的那人回避了我们的目光。他左右踅摸,终于似乎咬了咬牙,坚定地重新瞧我们一眼后,举步迈向一个眼前最大的黑水潭。
      我拖着南宫宴的手跟在他身后。他来到水潭边顿了顿,伸脚拨拉下几片枯叶。我探过身子瞧着,枯叶入水后,连个泡泡也没冒,闪了一闪便沉浸水中不见了,好似那人将它直接踢下了一个深渊,而非水面。
      ……看来梦还是作数的。
      “两位,你们来看这水……!这水里怎么映不出人影子?”那位陡然退了一步,指着水面大叫,声音打颤。
      我赶忙凑过去,伸头看到了一脸惊讶的自己。
      “能看见啊。”我茫然。
      然后,我往前一载,咕咚一声扎入了水面。
      ……事情就是这样了。

      要过了半天之后,我才觉着气得胃疼。而当时委实是太突然了,我连惊叫都来不及,一张嘴,冰冷的黑水已经四面八方重压而来。
      凭着下意识的本能,我想要划水——我是会水的,但周身的黑流竟然像是水银似的沉重冷腻,紧紧裹住我的手脚,我瞪大眼睛,像是扑入异世一般感受到自己骤然下沉的速度。
      再然后,我被哗啦一声倒提上了水面。
      水面上,南宫宴站着。
      你是否见过花瓣漂浮在湖面上的样子?如果这世上有锦缎裁成的红色花瓣,那么它们随风入飘入水中的模样便就该是如此了。
      他脚下的水面缓缓地荡漾开一圈沉甸甸的波纹,提着我后心上的衣襟将我拖出水来,就这么立在那里,冷眼看着岸上下黑手的那位。
      ……真人行事,入火不热沉水不濡。这人真的太不开眼了,这辈子必然没读过《南华经》。
      那人愕然站在原地,脸上一个狞笑到一半儿却卡了壳儿的表情。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我原本拢入袖中的那个小匣子。
      ……兄弟。我苦笑。我真是小看了你。你这手法很娴熟么。
      半拖在水里,我开始生气。
      我气得想笑,也真以为自己还能笑出来,但是直接从嘴里冒出来的却是一声大骂。
      南宫宴赢了。我失望了。我失望到怒火中烧,恨不得指着鼻子问他,你怎么能这么报答我?我救了你啊。你怎么能让我觉得,我不该救一个人啊……!
      “倒也不全怪他。”南宫宴说。
      随着自己的话音,他缓缓一步一步踏着水面来至岸边。水面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南宫宴的音调里头并无责备,也并无情绪:“人心经不得撩拨。把持不住,也不必苛责。只是……”
      那人再次赤红了眼睛,一身筋肉突突起伏。只是这次,我瞧得出是因为惊恐。那是一个在琢磨是要索性扑上来不一做不二休,还是就地叩头认错的表情。
      南宫宴拎我上了岸,淡淡抬眼,把那句“只是”说完:“我已经让你选过。”
      一秒钟的对峙之后,那人缓缓缓缓地蹲下身,放下手里的木匣子,然后,撒腿就跑。
      我咳着吸进肺里的水,瞪着那个兔子一样顷刻间窜入雾霾中不见了的身影,发狠地问南宫宴:追不追!?问完第一个追,我已经冲了出去。
      开玩笑,我纵然心闲骨懒,好歹是练了十年阴阳道家的功夫在身上的。比跑步我不灵,可比招雷唤火施符咒,他差得远了去了。
      我一步冲出去,第二步又倒了回来。我身后,南宫宴抬手拽住了我。
      正是那一瞬间,我的眼前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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