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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卷七、梦泽(2) ...

  •   二、鬼擎火

      无数火焰自地底下钻出来,像血液徐徐浸透一张宣纸那样在泥泞而苍老的古林中蔓延开去。腐朽千年的水底龙宫燃起了漫天大火,那是一个偷天换日的画面,好似整个世界正在被缓缓点燃。
      火焰闪耀着一种近乎于黑的沉郁的红色,它们释散着光芒,却绝不是热力逼人的光,恰恰相反,那光芒幽凉妖冷,像是死人的血液。
      在这份让人盲目的血色中,我渐渐看清,我错了,那原来不是火。是花。
      花朵可以用张牙舞爪来形容吗?它们就是那样的。单独看去,那些冒出地面的花朵上花瓣纤细蜷曲,仿佛毒虫的脚爪,亦或是冤魂自黄泉中伸出的嶙峋枯手。那真是一种肆无忌惮的开放方式,阴森,诡异,叫人毛骨悚然。只是……依旧是美。除开如血的夕阳涂遍山河,眼前的此刻,该是我这一辈子所见到的最盛大的美景。
      应当,也是最诡异的美景。
      花朵已然迅速地衍生成了花海,冲天浓雾被火照之光映得昏红。于是,我重新看到那个消失于浓雾中的人了。
      漫天雾霾中,他像是一个漆黑的剪影。他颠倒地狂奔着、跌撞着,在奔跑中一把一把从地上拘起花朵来抛洒向自己的头顶。我听到他充满狂喜的叫声,那声音在密林中颠簸碰撞——“鬼擎火!哈哈哈哈!鬼擎火啊!!”
      在这样声嘶力竭的叫喊中,他把身子埋在花海中奋力翻腾寻找。我眼见着他一把一把地往怀中揣着什么。这粗暴的动作中大把花朵被他连根拔起。然后,我们看着他慢慢地,一头栽到。
      我一边忍着咳嗽,一边紧紧抓住南宫宴的袖子。
      自拽回我起,南宫宴始终用宽大的袖口遮住我的口鼻。我挣扎着想扭头看他的脸色,我想知道他此刻是否跟我一样震惊。
      这就是,鬼擎火。
      那个人说,那是自黄泉冒出来的孤魂野鬼捧着火,想要再看一眼人世的。
      骤然回忆起这句话时,我脚底生寒,冷汗一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裳。
      我想,我一定是看到孤魂野鬼了。
      有数个人影,自密林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单看他们迟缓而僵硬的步履,我只能认为那些是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僵尸们立身于花海,它们沉默地缓步走向那个男子倒下的地方。大雾中的那个景象,足以让我魂飞魄散。
      “南宫宴。”扒开他的手,我颤声。
      周天静绝,于是我的声音大得差点儿把自己吓哭。
      彼处,僵尸们立刻看向我们。它们停住了原本的动作,拧着头,纷纷直起了已经弯下腰的身体。
      那些目光太遥远,隔过重重雾霭我无法看清它们脸上的是眼睛还是腐烂的黑洞。但是,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目光。那些目光像冰柱一样把我穿透了无数个窟窿。
      要不是南宫宴始终捂住我的嘴,我早已经跑了。这太吓人了。
      看了许久,一个僵尸缓缓走了过来。
      它的脚下带着轻微的泥水声,细小的草木折断时的咔嚓声。这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到达我们近前时,我不知道我这算是松了口气,还是干脆吓过劲儿了。
      我们眼前的是个女人。
      她有生命,会喘息,她是个人。但是,又不太像人。
      那女人像是这林子里的树木成了精。
      她很瘦,瘦到干枯,皮肤粗糙青黄,那上面几乎看得到树皮的颜色与纹理。她穿着奇怪的、麻布与树皮树叶混织的破败衣衫,头发结成中原少见的一缕缕细密的麻花辫子,铺满了一肩。
      她也许四十岁上下。也许是四百岁。四十岁的是容貌,田间地头一些干枯硬瘦操劳于生计的妇女多是这个形容。而四百岁的是眼神。
      女人微微驼着背,立在我们面前看向我们。那是平视生死的一眼。仿佛看过太多的人世,以至于连厌倦也不再生出的眼神。我在这份平淡中只能想到一个词。
      “泽神……”我喃喃。然后在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大声咳嗽。
      这是场误会。人是不能自己封神的。但如果我在深山沼泽里见到了这样的人,我只能把她想做精灵,鬼魅。若我本心里怀着善意的期待时,那么,我会希望她是神祇。
      只是,这与我心中的泽神所差太远。
      “两位怎么到了这里。”
      那女人开口了。这声音平板得一如她的模样。但是我陡然愣住。
      要不是咳嗽得太厉害,我铁定要脱口而出问她一句:您哪的人?
      ——她操的居然是长安口音。
      “路走错了,正要回去。”南宫宴回答得无比简单。这里头有敬而远之的味道,我听得出来。南宫宴也许向来不惧麻烦,但他是讨厌麻烦的人。
      这一次,我很抱歉。我想我又给他惹麻烦了。
      “两位不该来。”女人沉默了一下,看向我,一双眼睛浑浊得仿佛老木雕刻。她说:“这位姑娘吸入了玄泽水。”
      这不是问的语气,更像是宣判。
      我只好用咳嗽作为回答。呛了水后,我的肺里头就开始痒嗖嗖的,此刻像是有许多小小的冰尖儿在轻轻刺着。
      “玄泽之水腐朽千年,污毒深重。”女人一脸平漠地转过身子。“你们随我来吧。”
      说这话时,人已经走了。
      那女人走向她刚刚离开的“僵尸群”。此刻“僵尸”们已经抬起了栽倒在花海里的男子。那人再没一点儿生息,一条胳膊穿过几双枯手死气沉沉地低垂着。从那条胳膊上,我悚然觉着,他只怕是已经死了。
      女人走入他们,然后就如出现时那样,数人一言不发地走向雾霾深处。
      我望着那些摇晃的影子,手心里的冷汗已经快滴到了地下。
      随她去?去干吗呢……?我想问。
      身边,南宫宴默然了一下。而后他似笑似叹,自己摇了摇头:“我原想着,你这性子也太欠揍,是该找人打磨打磨。可没想到帮你捡了这么大一块磨刀石。委屈你,只怕这次要磨得疼了。”
      自顾自地说完这么一段儿之后,罔顾我的惊讶,他一俯身,把我抱了起来。
      我一下子腾云驾雾,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他的怀里。……那是一个很彻底的抱姿,彻底到我整个儿人窝在他胸膛前,再稍稍向前一点,嘴巴就能触到他的脸颊。
      我顿时两耳轰鸣,感觉全身上下的血全都涌到了耳朵上。
      “干嘛呀……”我不好意思地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一口气憋在胸口,我二话没说晕了过去。

      三、林中屋

      “饶命啊。”
      “鬼擎火。”
      “我不想死。”
      “泽神。”
      “救我。”
      “……长安。”
      我记得我做了很多的梦。
      梦里面闹哄哄的,有着无数人影和无数喧嚣,重重叠叠地像是在拼命讲述一个时间错乱的故事。那份混乱,好似是一面巨大的青铜镜子轰然打碎,碎成一千瓣儿,每一瓣儿都映照出一段过往来,叫嚷着等待我去把它们一一拼凑起来那样。
      梦里闹得太厉害时,我醒来了。
      那时我已经身在一个小木屋里。
      说是木屋,其实勉强了,屋子是用树枝与木板草草绑就的,自屋里看来,形状不周不正像个掏空了的巨型南瓜,大小也就抵得上我们的马车,撒气漏风不说,还无比的矮,我躺在屋里唯一一件家具——老树干凿成的独木床上,充作屋顶的大把树叶垂下来简直能扫到我的眉毛。
      我在硬邦邦的床上转动头颅,左右找寻。目光四处碰壁之后,我的心跳静止一瞬,猛地翻身坐起。
      屋里空空如也。他不在。
      我挣扎着想要下床,挣扎太过于是直接摔了下去,四肢着地时带来的是地动山摇。我没空疑惑这地震一样的动静,拼命扒着床边想要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
      这个时候,门开了。
      南宫宴立在门口,疑惑地看着我半悬在床沿边上的身段儿。“醒了?有这么饿吗?”他问。
      我噎住,像是死里逃生的人一样瞪着他,瞬时安心之后瞬时又羞得满脸通红,这才觉得双手双脚像是被绑紧了一样沉甸甸的简直抬不起来。也是这才觉得,刚刚的那一瞬间,我把自己吓到了什么地步。
      “你哪儿去了。”我费劲地把自己挪回床榻上,板着脸生气。
      南宫宴微笑,他低头进屋,举步上前坐在我的床边。
      “不先问这是哪儿吗?”
      “……”我喃喃。
      “什么?”他没听清。
      “以后!让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我气得抬起头,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过,认真到自己都觉得委屈了。“……算我求你。”我小声补充。
      不知道他的表情算不算惊愕。他平视我,漆黑双眼里头有一瞬间简直是茫然。然后,这茫然迅速消失,转成了静默。
      “哦。你第一次求我。就这个事儿吗。”他说。
      ……这太要命了。我闷头撩起他的袍子一角狠狠蒙住脑袋。谁能受得了让他这么看着!
      袍子外头,他铁定是笑了。他起身扯扯自己的袍角:“看够了没?够了起床吃饭。你睡了整天了。快些。”

      睡了整天的我头重脚轻,摇晃着打开小木屋的大门,往外迈了一步,然后,再次,一个跟头摔了下去。
      我愕然瞪着向我扑面而来的大地,脑子还没转过味儿来,身子已经一轻。南宫宴以一个一掠而下的姿态挟住我的腰飞落至地面。空中是他诚恳的叹气声:“就说让你先问这是哪儿嘛。”
      在地上站稳了,顷刻浸透了鞋子的一脚泥让我十分失望,原来我们还是没有离开沼泽。而回头看去,我则有些惊喜了。
      原来,我刚刚迈出来的屋子是搭建在树上的。
      从外面看去,那的确也还是南瓜的形状,枝桠木板拼凑的南瓜形树屋被藤条和粗粗的麻绳紧紧绑缚在树干的枝桠上。周遭,参天大树环绕着我们立身的小小一片空地,数十栋木屋或高或低地依树而建,自它们的门口抛下长长的、直垂到地面的藤梯来,那少说也要有三五丈的高度。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不太清楚。四下里阴沉得像是黑夜,可是这片沼泽总也是一副黑夜的德行。叫我真正惊喜的是,自那些拼凑成树屋的木板缝隙之间,此刻正透出一缕缕橙黄色的烛光来。烛光在雾霾中形成笼罩树屋的温暖光晕,于是原本形状粗糙的树屋一下子也变得可爱起来,看上去像是大树上生出来的会发光的果子。数十颗明亮的果子缀在林中,这沼泽内的阴霾气息都被映得有了些暖意。
      “真的假的,”我看得出神,“这鬼地方居然还有人家?”
      南宫宴在我身后咳嗽了一下。我窘住,默默扭头。
      惭愧。大概所有住在这鬼地方的人这会儿都在我的身后。
      起初没瞧见,一来是因为这地方着实太暗,他们又半隐在雾里;二来,他们蓬头垢面的形容也好,褴褛破败的衣着也罢,实在跟周遭的树木分不清彼此。
      打眼看去,他们大约有十数个人,男子居多,零星一两个女人,此刻正分散在我的身后或是两人合力抬着大捧野果、或是三五一群地埋头择草药,亦有几个人正在往泥巴烧成的大黑锅里倒一些黏糊糊的粥状物。我真心希望那些不是南宫宴口中的“饭”。
      众多人都没有声息,亦没什么人看我们。我不相信这地方会经常有外人来访,但是身为两个于此地格格不入的外来客,我们受到的关注实在是太少。偶尔一两个目光投射过来,那麻木眼神也跟看见林中的一截树桩没有区别。
      那些人,他们还不如南宫宴雕刻的人偶更像是活人。
      我的不自在在这众多的沉默中渐渐攀升。有一瞬间我真的是疑惑:我已经死了?这里是黄泉不成。
      “姑娘醒了。”
      抽冷子一个声音把我吓得跳起来。领我们来此的女人手中端着一只泥碗,已经戳在了我的身旁。
      那依旧不是问的语气。
      “再喝两碗药,性命应当是无碍了。”那女人把手里的碗伸到我面前。巨大的一碗紫黑色药汁冒着泡,在她手里端得摇摇晃晃。
      “说‘多谢相救’。”
      南宫宴在我脑袋后面敲了一记。我窘,捧过碗来,只好学舌:“多谢,那个相救……这什么啊!”后半句话是惊叫出来的。我手里的药,那真是太难闻了,没人给我解释,我会以为那是直接从腐烂的伤口中挤出来的脓血。
      “凡剧毒之物七步之内必有解药。也是唯此七步之内,才有解药。”南宫宴擎着一点儿说不上是冷是热的笑容幽幽说道,末了审视那女人一眼,尽义务一般加了一句:“这药汁子人家熬练不易。”
      我瞪着药碗,失望地哦了一声。他这是告诉我,一时半晌地我们还离不开这里。
      女子沉默了一下,淡淡说:“可惜没有药引,不然,这位姑娘的毒能够去得更彻底一些。如今这药虽对症,到底差着效力。残余的毒质留在气血中无法运化,终是损身。”
      言罢,她抬眼瞧了南宫宴一眼。
      “什么药引啊,不好找吗?”事关我的身家性命,我毕竟要上心的。只要不是过于惊悚的东西,想来南宫宴不至于拿不出来吧?这么想着,我看他。
      南宫宴不说话,笑容在嘴角变得浅些。他缓缓点了点头。
      那女人平板地把话头别开:“如今将近七月半,正是林中阴气升腾的时候,步步成毒,不容易出去。鬼节过了,就好了。那时你们上路。”
      她转身要走。
      “……哎。”
      我冲口叫住她。我没有忍住。
      女人回头看着我。
      南宫宴也看着我。想来,他知道我要问什么,于是这让我的问题变得有些尴尬。
      “那个人,就你们捡走了的那个,他怎么回事儿?”我状着胆子问。
      这一次女人的回答很简短:“那不好治。”
      “那人也中了毒?”我皱眉。在我看来,他那模样更像是中了邪。
      女人板着脸不再说话,我尴尬片刻,小声问:“我能瞧瞧去么?”
      南宫宴分明是挑眉了。我咬咬牙不看他。
      那女人沉默片刻,抬手指向一间坐落在最低处的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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