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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竹君谢醉 ...

  •   “谢醉。你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么?”青衫女子站在屏风隔断外。但是隔了屏风和木门,里面的男子没有动静。她继续说,她知道他在。“我去春山了。将过错都归给我也罢。纵酒当歌,打马纵剑。你年少时说的话,你莫忘了。”

      谢夫人竹君一个人去了春山。那是她嫁妆中的一座小雪山。谢夫人喜欢雪。也喜欢山。

      去了之后很快发现自己怀孕,她命侍女不许告知谢家。她其实对谢醉还抱有期待的。她知道友人的死是他心中的一道疤,她给他时间去思考,去想开。

      她一向讨厌陌生人,对待无礼的人便就这么冷漠,但却绝不会下毒手。她希望谢醉在想通之后也能理解她。是啊,所有人觉得她不该在见到外男一瞬间便下重手,觉得她心狠手辣,但是她也会害怕。她希望谢醉能来春山。是因为想通之后而来春山,不是因为孩子,也不是因为被长辈逼迫。

      可是谢醉没来。

      直到她难产。她朦朦胧胧仿佛看到谢醉。是初见时候白衣翩然眸色清浅的模样。那白衣少年走到她身边坐下,场景仿佛十多年前初见,他在她这桌坐下。这少年在江边最高层的酒楼,说他从青州而来,想尝尝天下第一的宋家醉神。

      “天下第一的醉神么?”他浅尝一口,却微微皱了眉头。显然此酒风味名不符其实。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并未说其他的评语。但是他突然转眼微笑,端方有礼又似有一丝矛盾的轻佻。对陌生的她说:“姑娘,我请你喝天下第一的酒。”

      那时她不屑于此等孟浪之辈搭话,若不是酒楼满座,她也不会与这少年拼桌。她也不差一顿酒钱。

      “姑娘莫非以为我说的天下第一是这杯中物么?”谢醉自说自话拿起酒杯端详,似乎想不通这样灵秀的女子竟会以为这酒能担当起天下第一。

      “不是哦。”谢醉笑的可爱,清浅眸子里流转着认真的光芒:“我是谢醉,是个酿酒师。我会酿造天下第一的酒。然后第一个请姑娘喝。”

      真是个聒噪的登徒子。她想,若他继续聒噪,便把他从这楼上丢到江里。

      但有比她更不能忍的家伙。这里的伙计们听到谢醉的话,都怒从中起。想把这家伙赶出去。

      眼看伙计们就要来抓他。谢醉振袖跳到栏杆上,他微侧头对她微笑:“姑娘,有缘再见。”他说完便跳了下去。

      饶是竹君一向不爱管他人闲事,但哪能看人从楼下跳江坐视不理。酒楼内之人,酒楼外江边之人因为看到跳楼人一下爆发出闹哄的惊呼声。

      竹君起身跑向栏杆,朝下望去。她虽有把他丢下去的念头,但那也不过只是念头而已。谁知道他自己倒跳下去了,这样高,若是有危险……

      却看到那少年落在一页扁舟之上。转头朝她微笑。深深的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刻在眼底心底。

      “赌对了。能得到你一眼。今日我还有要事,但我们就还会再见面的。”少年人看着楼上栏杆旁的青衣女子有些惊慌的脸色,低声仿佛自言自语。

      竹君从不爱管他人闲事。也鲜少去记不必要的人,不必要的事。却记住了这个少年的脸和名字。

      这之后,闯荡江湖,他们再次相遇,卷入同样的事件,一同冒险,一同游历。她终于答应去青州看看。

      他在她生辰的时候曾酿造一种酒。此酒清冷幽香,品之又温柔缠绵。如她一般。谢醉取名“玉友”。玉友酒,是他二人感情的真凝。

      奇怪啊。春山之上。难产的女子思绪开始混乱。她想了很多很多。她眼前这个真的是谢醉么?她一向孤傲,从不曾低头。因此虽然让谢醉把一切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她来春山更多是赌气,她希望谢醉能先来找她。谢醉真的来了么?

      “阿醉。阿醉。”竹君呼唤着眼前的人影。

      一旁的侍女落下泪来。夫人这般想念庄主,可是庄主却大半年不来,也不曾有信。“夫人,我去找庄主!”她说完叩首,夫人此时气息微弱,可是孩子却还没生出来。

      她说完交代女医师和稳婆以及剩下的几名侍女务必让夫人生产。然后便走了。她知道,她不该违抗夫人的命令,但是……她有不好的预感。

      谢醉站在门外。他知道竹君就在屋内。他敲门。屋内却没有回应。他知道她就在屋内,他说话她应当能听到。

      “竹君。对不起。”这是他欠她的。他沉溺于友人死亡,却也一直不敢面对她。他太年轻,沉醉于交朋结友,宴坐热闹,再这样的盛会中,他的妻子却不同人情世故,让他很没面子。他有一些生气,但也知道竹君就是这样,怪不得她。又因为冷落她而自责。他很想来春山,却怕竹君不肯原谅他。

      最终在竹君离开一个月的时候鼓起勇气准备来春山。但是庄内的长老们阻止了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准备举办狂客之宴的事情。长老们半是强迫半是劝说让他不准离开。长老们也说会派人去春山看望竹君,让他不必担心。九酝自从一年前被酿造出来,到现在已经天下闻名,而为了借九酝让谢家成为第一酒庄,则需要举办狂客之宴,并让九酝在宴席上夺得魁首。所以不能有任何差错。

      于是这半年他为狂客之宴而做着准备。在宴席完结之后,九酝得了魁首。但他心中却并没有想象的开心。因为他想分享开心的人并不在身边。于是他立刻出现往春山赶来。却有些近乡情怯,一直在山下徘徊,不敢上山。便在这时,看到狂奔下山的侍女。那侍女看到他露出悲伤又不可置信的喜悦:“庄主!请去看看夫人!夫人,夫人难产了!”

      他狂奔上山。那些复杂的思考都不需要了。

      他一直纠结沉溺于过去,而竹君这段日子却一直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他真是恶劣至极。

      还好,他已在山下,很快能上山,很快能见到竹君。

      可是道歉之后,屋内并没有回应。

      “竹君……”他继续敲门。

      门开了。门内出现一个白色布衣女子。

      并不是竹君。而是她的贴身侍女之一。那侍女眼睛通红,额上一束白。

      呼吸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谢醉倒退不敢相信。但他更快的冲进房间。

      精致透明的纱帐内,露出躺下女子秀美的轮廓。屋内还有未散尽的血腥味。

      他颤抖一点一点拨开帷帐,露出榻上女子的面容。

      竹君看到他的脸是否会开心呢?又或者是生气?怎样都好,怎样都好,她要怎样都好……

      女子面容血色犹在,肌肤润泽,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可是谢醉不仅是酿酒术登峰造极,武功亦是翘楚。

      那侍女早已出去。

      两个人,此时内室之中却只有一个人的呼吸。

      一个人悲伤的呼吸。

      “竹君……?”谢醉伸手抚上女子冰冷的脸庞。他慢慢的慢慢的倾诉,“雪山真冷啊,你是不是很冷?没关系,我带你回家。以前你一直不肯理我,直到我们认识的第三年你才愿意来青州。”

      “那之后你还说,你喜欢青州,青州一向温暖,你觉得青州很好……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好,其实我也觉得。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们再去游历世间,品最好的酒,赏最好的雪,虽然偶尔会有一点矛盾,但是我们还是会……”

      “不不不,不不不……我们不会再有矛盾了。竹君,我以后不会再闹脾气了。以后我们就开开心心的,开开心心的,能有你在我就满足了。竹君?好不好?竹君……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好不好?”

      谢醉将女子拥在怀里,仿佛怀抱一抔冰雪。

      他将失去他孤冷的明月,只剩一怀冰雪。

      “他一直不出来?”谢长春赶来春山。却听说谢醉把自己和夫人关在房间几日不出门。他那夫人……早就已经……

      侍女点头,她们被吩咐过不许进去。有个侍女想进去,至少夫人的身后事也要准备,可是却被谢醉的掌风打伤。大家也不敢靠近了。

      于是剩下的侍女一路去请谢老庄主,另一路去告知夫人娘家此讯。

      谢长春知道之后,赶紧来了春山。后事不办,成何体统。若是让亲家知道,更是坏事。竹君是官家贵女,当时她要嫁与江湖中人,她家人本不愿答应,奈何竹君意志坚定。她父亲勉强答应,但是也鲜少与她联系了。

      这桩婚事本不算佳话。只是两个人情投意合的结合。

      可是结束的太过残酷。仓促且潦草。

      谢长春踢开门。便看到谢醉坐在榻上,女子靠在他的怀里。白衣青衣衣角相叠,仿佛情人俯首密语。

      青衣人眼睛永远的的合上。白衣人眸色清浅,眼神空洞,仿佛这世间一切都失去,眼底什么都留不住。

      谢长春满嘴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这个儿子从小聪颖天赋异禀。端方有礼不让人操心,偶尔却也俏皮有一些不伤大雅的恶作剧。他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这样绝望的死气。

      他进去叹气几遍又退出去。

      “那个孩子?”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儿媳怀孕了。却直到生产他们才接到通知。

      “在后面的厢房,由女医师照顾着。怀孕期间,夫人身姿异常单薄,小公子也孱弱,因此不敢抱出来。”侍女回答。

      “抱出来。”

      “这……”侍女迟疑,小公子难产加上本身营养不佳,只是孱弱小小一团,如何敢随意抱出。

      “你带路。”谢长春也不强求。

      那个孩子确实孱弱,仿佛也就比巴掌大一些。

      他在侍女和女医师的阻拦声下将那孩子带出去,放到谢醉面前。

      那孩子仿佛在睡,谢长春一巴掌打在屁股。小婴儿啼哭起来。

      谢醉才愿意分出一点目光。眼神木木的移到那襁褓上。

      “你们的孩子。你是孩子的父亲,取个名字吧。”

      谢醉依然不说话,又移回目光。他只要竹君,他只要竹君,其他的人他都不想要,都不在意。再没有能比竹君更重要,也没有什么能再让他与竹君分离。

      “小公子没有名,却有字的。”一旁的侍女斗胆插话。

      “谁取的?叫什么?”谢长春疑惑。

      “夫人取得,她最后说请转告谢庄主,小公子字‘玉友’。”

      玉友。

      “生辰快乐。这是生辰礼物。”

      “这是什么……好清冷的香味。”

      “你尝尝。”

      “口感温和缠绵。”

      “和你一样。”看起来清冷,实际内心温柔。“我取名为‘玉友’。如你之于我一般。”

      “哼。”女子脸上薄红,但还是强装一副淡定样子。

      “那你喜欢吗?”

      “……”

      “你不说话,那就是不喜欢?唉,为夫甚是伤感。”

      “我……没说。”

      “要是让你说出来不喜欢,那,那我还不如跳到酒泉淹死好了。好狠的心啊。”

      “……你!就会瞎说。”

      “那你喜欢吗?”

      “自然……喜欢。”

      谢醉终于愿意把完整的目光移到那个孩子脸上。

      玉友。

      他以为竹君死前必然对他抱着怨恨和遗憾。

      可是,她却将孩子取名“玉友。”

      她之于他是如玉一般的灵魂之友。

      而她将这份珍藏的心意传承了下去,她最后的一刻,是回忆着他们幸福美好的回忆。

      她并不怨恨他。

      为了不让他过于沉溺悲伤。甚至想让这个孩子能拯救他。

      “她还有说什么么?”谢醉终于开口。

      “夫人没说其他的,只是,只是唤了庄主的名字。好像,好像见到了你似的。”侍女说。

      谢醉眼眸震颤,仿佛露珠震颤落下枝头。

      她只是遗憾他来的太晚。

      幻影终究是幻影。她这样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她想见他,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幻想出幻影。

      谢醉接过白绫,在额间束白,终于抱着竹君走出那间屋子。他剪下竹君和自己的一缕头发,装在一个竹纹精致木盒。

      但他并没有回山庄。而是留在了春山。

      “我酿出醉乡就回去。”他说。

      醉乡,传说中的过度。传闻到了那里,能见到所有想见的人。无论那人身在何方,是生是死,是神是魔。

      而传说中,去往醉乡的人喝了某种酒,醉去后,灵魂去往醉乡见到了往世的亲人。仿佛南柯一梦,但醉乡记载似是轶闻,但因为百年前的那位尘世仙人而变得有迹可循。

      那位尘世仙人,饮了醉乡,然后去往了醉乡,见到了仙人,通过和仙人的攀谈,最终悟道成仙。

      谢醉不想成仙。他只是单纯的想:竹君想见他。他也想见竹君。

      至少让竹君见他最后一面。

      “有句话,必须当面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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