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彼白云归醉乡》唯君离离

30、摇梦旧事

　　一个玄青色衣衫道人路过农庄，讨碗水喝。农院门打开，一个老妇人问明来意取水奉上。

　　道人喝完水抬起脸，看到院门里有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玉雪可爱，两个圆圆的浅色眼眸如同两弘清泉，又如上好的美玉。只是她的眼神实在奇怪。她眼中并没有多少好奇，冰冷甚至有着掩藏的恨意。这实在奇怪，他与这小女孩素未谋面。莫不是她嫌弃自己邋遢，不愿老夫人给自己一碗水。这可真是……他面色不免有些尴尬。

　　“道长，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小姐是这么脾气。”

　　“不妨事，是我叨扰了。”

　　他性格一向有些好奇，便问道：“这位……小小姐气质斐然，看着不像是农家。为何在此庄子里。”

　　“哎。说来话长。”老仆慢慢道来。“年前夫人曾拿小姐八字给一道人算，那人便说小姐是克母命，本是要将小姐过继他人，但小姐性格一向古怪，不愿称他人为母，甚至为此闹了一番，夫人心善，没有办法，便将小姐安置到此处庄子。”

　　怪不得这女孩对道士这样怨恨。道人摸摸自己的道髻。沉下目光。

　　“那那位夫人打算什么时候来接这位小小姐呢？”

　　“哎哟。这可是克父克母的人。夫人善心让她活着就该感恩了。接回去多不吉利啊。”

　　“老人家是说，这女孩会一直呆在庄子里，哪里也不能去，也不会有人来看她…”

　　“那当然，要避讳嘛。也怪小姐性格古怪，她要是愿意叫别人母亲……”老妇人眼里露出嫌弃鄙夷。“也不用让我也呆在这穷乡僻壤。”

　　是让她自生自灭啊。虽然给了一口饭，但似乎没那么想她活。

　　这种偏僻的地方。离村落都有距离。随便生点病，遭点祸。她就自然而然的死去。

　　怪不了任何人。因为所有人都对她仁至义尽的善心。

　　小女孩穿着粉色衣衫，坐在院中巨大的桃花树下。她虽住在庄子，不用遵循规矩，但她不得随意出门。毕竟此处与村落还有一段距离，她母亲是要她安生呆在此处，不要出去招摇，以免闹得人尽皆知。她也不喜欢这里的陌生人。自然不会往那些人旁边跑。

　　只是这不代表她不想出去走走。没人回来看她，带她出门。但她想读书识字，想学琴下棋。还是想……出门走走。

　　她在幼年时，当时家中只她一个孩子。还没有道人批命。那年元宵，父母带她出去游玩。热闹的街市，精致的花灯，嬉笑的人群。龙舞，杂耍……她每日会在脑中复习回忆一遍当初的情景。她孤独而热闹的穿过脑中那些美好的场景。心里觉得安心许多。她也曾开心过。

　　不觉日光许久。

　　“毛毛虫落到衣服上咯，小姑娘。”陌生的声音传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虫子。吓了一跳，但却并没有如道人料想中大叫。她冷静的将毛毛虫抖落，用脚踢开，动作粗鲁。

　　只是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她瞪着这立在墙头的道人。

　　道人从墙头落下，捡起她刚才踢开的毛毛虫。毛毛虫还活着，并无任何伤痕。看来他刚才并没看错，这女孩动作粗鲁，惹人误会，其实是用脚侧“拂开”。

　　“慈悲。”道人足尖点地，跃上桃树枝头。将毛毛虫放在树上。

　　“住手！不要把毛毛虫放到我的树上！”女孩生气的说。表情严肃，但眼眶依然红红。让人忍俊不禁。

　　可道人把毛毛虫放在树梢，自己下来了。

　　“那你自己去放吧。既然是你院子里的毛毛虫，想必你是可以做主。”道人一本正经的说。

　　“是你放上去的！你这个……这个！坏人！都是坏人！”女孩子伸出手指责他。那样高的树，她哪里能拿那只毛毛虫怎么办呢！？眼中的水波堆积，都要从眼眶荡落。但她倔强的死死瞪着道人。绝不会让自己丢脸。

　　可她那一点点小小的倔强在大人眼中永远都不够看，只是成为逗乐的资本。

　　“我只是把毛毛虫放回他自己的家。这也算坏人么？”

　　“才不是！这是我的家！我不许它在这！这是我的……”小女孩声音已经有些不稳的腔调，但一直大声指责他。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忽然停止了。那些被倔强挡住的泪水。从眼眶滚落，连绵的砸在地上。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才是被赶出来的人。

　　她没有资格那样说。不管是人还是毛毛虫。她都管不到。

　　她不停地哭，却没有一般孩童的哭声，只有压抑的抽泣吸气声。她蹲在地上捂住脸。不停的颤抖。

　　她经常哭，但从来都没人知道。她出家门的时候母亲慈眉善目，眼含热泪，极为不舍得样子，而她面无表情，冷淡至极。旁人大抵说她冷血。只是每晚夜深人静，她卧在被子里细细得哭，第二天眼眶红红，老仆问起，她只说早起揉红眼睛。

　　这还是走出家门之后，第一次这样在外人面前哭泣。小女孩哭完，自发的起来想收拾自己，想到还在外人面前。不免有些尴尬。不知道这人还在不在，希望不在，毕竟她哭了许久……

　　她抬起头的时候，这个道人就保持着开始的姿势站在旁边，眼神晦涩，神情严肃，似乎有些生气。

　　她本能想要躲开。

　　那道人却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将幼小的女孩抱在怀里，跃上枝头。

　　那个毛毛虫就趴在一枝桃花上。

　　“这里确实不是毛毛虫的家，你想把它放到哪里去呢？”

　　“外面……”

　　道人单手折下那支树枝。递给小女孩。

　　他运起轻功，道袍翻飞。恣意飘然。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好！那便去外面。！”

　　庄子不远便是一处村落。村落后面是大片的农田，一条河。后面时绵延的山脉。

　　道人来到河边。将小女孩放下。

　　“这里如何？”

　　“好。”小女孩拿出花枝，花枝上的毛毛虫慢慢的爬到旁边灌木之上。

　　“对不起，你不是坏人。你是个好人，而且你还会飞。可你长得不像仙人。”

　　“哈哈哈哈。”道人听了大笑。唔，自己赶路几日未曾梳洗，或许和常人眼中仙人不同。“我确实不是仙人。我也不会飞。这是轻功。”

　　“轻功？”

　　“学会轻功之后，就可以和我一样。你想出来就出来。那堵墙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道人说。

　　被他人所困住的人，总有一天会给自己上锁。亲手困住自己。可是，这个小女孩不该这样。这世上，哪一个女孩都不该被这样对待。

　　“可我……不该随意出门。”小女孩粉色的衣衫飘飘摇摇，她像是一朵粉色的莲花。“我……算命先生说我命克母，不该出门。只会给人带来不幸。”

　　“学士年长者，故为先生。”道人说。“那算命之人批命害人，招致业障，算不上‘先生。’”

　　“可是……听说那人还是个道士。母亲常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是说不会说谎的意思对吗？”

　　“万法自然，方为道。命相卜者，只为术。术虽无错，可借之入道。但术不是道，亦不该随意言语，扰乱人心。或许那人有道士之形容，却绝非道者。那人或许子平命理有研究，却绝非‘先生’。”道人说。命理一事不仅看命盘，更有运之一说。生克之道也绝非简易。更何况断言之后，将一无辜女孩招致离乱之苦，实在不该。他不想让这女孩继续封锁下去。

　　“那我是招致不幸的人吗？”小女孩问。她的眼眶又红了。

　　“你是你。我看你只是个简单的小女孩，为什么给自己要加上那么多的形容词？”

　　“我可不可以称你为先生呢？”

　　道人惊讶，随意微笑点头。“你若是称我为先生，那我便不能打诳语。应当教你东西。我教你轻功和一套剑法罢。你想学么？”这个农庄虽僻静，但院墙不高，若有叵测心思者，实在危险。譬如他便这么轻易的将女孩带到河边，而无人知晓——想必还要教她一些对待陌生人的常识。

　　“谢谢先生。”女孩这下眼睛和脸都红红的，整个人如同粉嫩的团子。

　　“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桑瑜。”

　　”好，桑桑，你看好了。“

　　道人飞身踏上路边大树枝头，左腿微微旋转，身法轻忽飘然。宽大的道袍随风飘荡，那道人笑容温暖明亮。

　　却隔了很多很多年……

　　“先生……”桑瑶泉夜里醒来。眼睫有泪。

　　做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梦。十年前还是稚子的自己，在人生灰暗之时的一番奇遇。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过于伤怀，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己的这位“先生。”为何会突然做这个梦？大概是昨天那人轻功站在树枝上的样子和先生实在相像，自己竟一时恍惚了。

　　她走出卧室，不知不觉走到那个院落。

　　巨大的红枫树下，少年正在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