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残霜，不过尔尔》泠泉

9、沉香铃

　　浮光镜前，看着镜中萧楚凌的幻境终于破碎，镜沉颔首，语气里透着对萧楚凌的认可：“她很聪明，很理智，也足够勇敢，尤其是守护家族的决心十分坚定，苦痛可将其隐忍自省，就连内心深处的渴望都能克制。”
　　“我见过太多人因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其一生。本以为对遥不可及的自由释怀，对她而言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我未曾想到她的决心会如此强大，已然盖过了她的渴望，这大抵也算是一种释怀。”
　　“萧楚凌是个厉害人物，破去幻镜也是必然。”

　　“没有沉香铃，她能自己找到这里吗？”解行雪问。

　　“恐怕需要些时间。”镜沉回答。

　　似是想起什么，解行雪这次更加认真地问道：“方才我便想问，沉香铃的作用是什么？只是引路吗？它指引我去找的，是你？还是浮光镜？”
　　“亦或是…答案？”
　　“我已经通过了试炼，我的答案呢？”

　　镜沉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沉香铃的作用不止引路，它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所以当然是来找我的。”

　　“那为何它不一开始就来找你？”

　　“只有当我们相离较远，或是我下达指令时，它才会来找我。”

　　“你…是真的？”

　　镜沉勾起一抹浅笑，“不重要，但非要说的话，我真假参半。”

　　“什么意思？”解行雪不动声色地朝他逼近，紧紧盯着他，似想把他洞穿，“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精通幻术又恰好体质有些特殊的普通人罢了，你觉得我是真的，我就是真的，反之亦然，一切如你所愿。”

　　即使清醒如解行雪，也越来越听不懂镜沉的话。

　　本以为真正的沉香铃认出的主人肯定也是真的，可镜沉短短几句话不仅没有证实他的猜测，还使重重谜团加深了。

　　虽不排除镜沉故弄玄虚的可能，但解行雪总觉得，不管是这两座虚与实的镜阁，还是镜浮和镜沉，都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什么叫作一切如我所愿？”

　　“你的问题太多了。”镜沉眉头微拧，雪白的眉宇像是结了霜一样清冷淡漠，“与其问东问西，不如想想怎么帮你师父，他的情况有些不妙。”

　　此时浮光镜镜面被竹栖雨的幻境完全占据。

　　竹栖雨的幻境和萧楚凌有些类似，都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经历着幻境。

　　但这里发生的故事，主角不是竹栖雨，而是竹逍。竹栖雨只负责见证竹逍从少年到中年的变化。

　　他看见：

　　少年时的竹逍如同许多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样，鲜衣怒马，怀一腔热血，携一柄烟雨平生和一身的快剑武功闯荡江湖，锋芒毕露，一时风光无限，虽只小有名气，却有扶摇直上之势。
　　本该这么继续下去，但他不知从何收养了个孩子，那孩子无疑就是竹栖雨。似是有必须要扶养孩子的理由和责任，他带着孩子回到随风山，收敛锋芒，渐渐也变得沉稳，教他事理，授他武功，扶养孩子长大成人，直到病逝，余生未离随风山，一生未娶妻生子。

　　这就是，竹栖雨所见的，竹逍的一生。

　　不待他回神，眼前便又光影交错，时光回溯变迁，一切重来，浮现出了竹逍的另一段人生。

　　这次竹逍没有收养竹栖雨，他依旧是那般逍遥自在，一人一剑，走遍天涯海角，打遍天下无敌手，在一次次刀光剑影里窥得江湖快意恩仇，在一次次风尘仆仆中磨砺，在一次次劫后余生越变越强…他结交了志同道合的好友，与之对酒当歌；他遇见了两情相悦的姑娘，与之执手天涯；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将快剑一道发扬光大，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

　　这就是，没有竹栖雨的，竹逍的一生。

　　竹栖雨在旁看得一愣一愣，这幻境分明是在告诉他——没有他，竹逍自然而然会过得更好。

　　但这根本轮不到一座幻境来告诉他，他不由在心里暗骂，骂得很脏。

　　可静下心来想，竹栖雨不得不承认…幻境说的没有错，养父何不是因他而困住了自己的一生？

　　这也是他曾想过的，越想，心里头就越堵得慌。

　　“竹栖雨，看见了吗，你的养父本可成就一番伟业，可就因为收养了你，为了给你一个安稳的成长环境，他不得不回随风山窝一辈子…”周围突然响起人说话的声音，听声音像是镜沉。

　　竹栖雨心里本来就烦，这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还直接一针见血地挑明了其中利害关系，顿时给竹栖雨气到了。

　　“去你的破幻境…”他很小声地骂道。

　　压下心底的怒火后，竹栖雨环顾四周，尽量心平气和道：“镜沉，你搞什么鬼？帮倒忙呢？”

　　那声音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质问他道：“你难道又想逃避了吗？”

　　竹栖雨似是又被气笑了，额上青筋跳了跳，轻笑着说：“不劳您费心，这是我和他的事。”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又开始蛊惑人心了，像是催眠一样地轻声低语：“可是已经没机会了不是吗？他还没来得及实现理想就去世了。”

　　竹栖雨眼神有一瞬动摇，但很快又恢复，气恼道：“与你何干？还轮不到你来说！少在这妖言惑心了！”

　　“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他的路充满遗憾，你敢说这一切的根源不是你吗？”

　　“我…”他沉默了一下，似是心虚，声音忽然没了底气，“是我…”

　　“怪了，竹逍为什么要收养一个毫无作用的拖油瓶，他就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吗？”

　　竹栖雨一怔，随后回想起和养父相处的日子，养父总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有怀念，有遗憾，有愧怍，是复杂到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眼神。

　　“他当然要责怪我，因为我总是做错事啊。”

　　倏然，竹逍出现在他面前，又是用那种眼神来看他，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阿栖…”

　　竹栖雨眼神一凛，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真是要命了！

　　他大声对着幻想询问：“阿父，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你…真的是在看我吗？”

　　竹逍怪异的眼神，不合时宜响起的镜沉的质问，一瞬间理智全无的竹栖雨…一切都太反常，太不合理。

　　此时浮光镜前的镜沉正面无表情地观看着他的表现。

　　一旁的解行雪也很是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镜沉面不改色道：“不清楚，反正不是我在同他说话。”

　　倏然，镜中的竹栖雨朝幻境的更深处跑去，似是在追随什么人。

　　“这样下去，他会迷失。”解行雪见状，忙站起身，像通知一样，平淡沉稳地对镜沉说，“我该去找他了。”

　　“请便。”镜沉好整以暇道，“不过要奉劝你一句，如果轻举妄动，只会让他陷得更深，不妨试试用沉香铃。”

　　解行雪看了眼安安静静挂在腰上的沉香铃，沉吟了会后颔首道：“多谢提醒。”
　　…

　　破除幻境后，萧楚凌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在镜阁的密林里。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眼前不知从哪冒出个纯白如玉的身影。

　　“镜公子？”萧楚凌狐疑地试探了一声。

　　那身影转过身来面向她，的确是镜沉的面容。

　　他向萧楚凌走近，边走边轻声笑道：“不愧是萧氏少主，这么快就破了镜阁精心为你准备的幻境。”

　　萧楚凌总感觉眼前这个笑面虎一样的人，与自己原先见过的镜沉，有些说不出的差异，气场也有些奇怪，便下意识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下一瞬，不待萧楚凌缓神，镜沉已经瞬步至她身后。

　　他似是看破了萧楚凌的心思，在她耳边低语：“不用紧张，你是我带进来的，现在我就得负责把你送出去，仅此而已。”

　　他们的距离过近，对于萧楚凌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萧楚凌就跟应激似的迅速回过身，后退一大步，拔出剑挡在身前。

　　单凭感觉，萧楚凌就能确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镜沉！

　　“你是谁？！”

　　那人轻声一笑，蛊惑她道：“看着我的眼睛，我来告诉你答案。”

　　话落，萧楚凌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他的眼眸，只见他眸中空无一物，原本清浅的紫色渐渐加深，从恬淡变得艳丽。

　　在萧楚凌眼中，那变成了深邃的紫色漩涡，许多事物和记忆似乎来自不同的人，零零碎碎，拼拼凑凑，在其中流转得越来越快，好似要将人吞噬。

　　待萧楚凌从中回过神来，那不知真假的神秘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低头看，她腹部不知何时刺进了一把银匕首，正不断汩汩往外冒血。

　　“嘶…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