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残霜，不过尔尔》泠泉

8、出云惊天

　　此时，那镜中正是萧楚凌所处的幻境。

　　十二年前，兰陵萧府，大雪三日未绝，年幼的女童只着单衣，罚跪于铺满厚雪的庭院，被冻得瑟瑟发抖。

　　萧楚凌就站在旁边，亲眼目睹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无须回忆，这里发生的，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每次想起来时，身上总会有一股恶寒窜来窜去，那不是真的寒冷，而是一种自心上的排斥。

　　萧楚凌看见年幼时的自己，她因竹逍的一把烟雨平生、一招穿林打叶而被惊艳许久，吵着要拜竹逍为师，上随风山去学快剑。

　　也正是那次，身为萧氏家主的父亲什么也没说，毫不留情对年仅五岁的萧楚凌施以家法，罚跪于大雪。

　　比回忆更清晰，十七岁的萧楚凌再次看见她的母亲站在长廊下，正看着年幼稚小的自己，无声流泪。

　　于是，萧楚凌身上那股恶寒感愈发强烈。

　　罚跪结束后，母亲即刻把她带走医治，以免落下病根。

　　房间里，她的母亲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忍不住心软，红着眼说：“楚凌，太疼了，哭出来好不好？”

　　萧楚凌她自小就不喜欢有人哭。或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一股傲气，她更讨厌自己在他人面前落泪，所以幻境里即使五岁的她，也一直在忍耐。

　　她思索了一会，说：“母亲，我不想当少主了。”

　　“这话千万不能让你父亲听见，以后也不能说了。”母亲连忙惶恐地把食指抵在小萧楚凌唇前，叮嘱道，“如果实在想说，也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和我说。”

　　“为什么？不是还有哥哥吗？我不喜欢父亲，也担不了责，吃不了苦。哥哥是嫡子，他比我更优秀…”

　　萧楚凌的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打断。

　　“不，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没有人会做得比你更好。答应母亲，不管多苦多累，你都要坚持下去，好不好？”
　　“兰陵萧氏，百年伟业，一代又一代更替，你父亲会将它传承于你，你也要将它传承给后人，万万不可将其毁于你手。为此，家主才会对你如此严苛。”
　　“楚凌天性聪慧，我相信你一定听得懂的，对吗？”

　　小萧楚凌沉默了会，轻声说：“…楚凌，明白。”

　　长大后的萧楚凌就站在房门外倾听，都是她常常想起的话，如今再听，内心已是波澜不惊。

　　她想起此后的许多年，她再也没说过“不想当少主”的话，她再无忤逆过萧氏家主，开始学着成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好少主。

　　的确，正如她母亲所说，没有人会做得比她更好；身为萧氏少主，未来的家主，不可畏，不可屈，不可莽，不可愚，不可焦躁，不可极欲…不可随心所欲，这些她都真的做到了。

　　她明事理，懂是非，不管是在哪都游刃有余…她让整个江湖都知道，她萧楚凌便是将要带领萧家长盛不衰的新星。

　　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古老的家族，为了血脉的延续，为了永恒亘古不变，她愿意继续下去。

　　五岁的萧楚凌说自己担不了责，吃不了苦；而如今十七岁的萧楚凌，彻底担起了身为少主的责，被千万个族人的目光审视，扛着这些高压走了很远的路，吃过的苦早已数不胜数，依然如当初傲骨嶙峋。

　　“看呀，人年幼时都会有如此天真孩子气的一面，就连少主也不例外。”

　　萧楚凌侧目看去，记忆中青年时的竹逍正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时不懂事，犯了错挨顿家法也是理所应当，早就不甚在意。”萧楚凌不以为意道，“这样的幻境，是困不住我的。”

　　“是吗？可心是不会骗人的，你的反应已经出卖你了。”竹逍戏谑地笑了笑，“你的母亲是药王的嫡传弟子，她能调理好你的身子，避免你落下病根，可每逢你想起这件事，你身体里的感觉又何尝不是一种病根？”

　　“你错了，我将这件事铭记于心，只当它是律己之诫，至于那种感觉，我已经习惯了。这不是我的心病，何来病根一说。”

　　萧楚凌没有撒谎，那不是心病，她也确实习惯了恶寒。

　　她自心上排斥的是她父亲；她敬重家主，但厌恶父亲，不可表露的厌恶，于是从来只将那个男人看作家主，而不当作父亲来期盼、相处。

　　竹逍默默凝视她半晌，眼神里带着探究，又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少主，你现在还想学快剑吗？”

　　萧楚凌愣了一瞬，旋即轻笑一声道：“萧家人不学他门功法，我的玉龙也不适合练快剑。”
　　“我与快剑，有缘无分。”

　　“无妨，我便让你再看看。”

　　时隔十二年，烟雨平生再次于竹逍手中出鞘，锐意不减。

　　眨眼间，萧楚凌又回到了当初那片她曾见识到穿林打叶的竹林，狂风大作，大雨倾盆。

　　青年时的竹逍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长剑背于身后，很是姿意。

　　眼前的竹逍毋庸置疑是假的，可他简直和萧楚凌记忆里意气风发的人一模一样，那大抵是镜阁依据萧楚凌的记忆创造出来的；一切都如此清晰重现，这整个幻镜也定是依托她的记忆编织出来的。

　　如果五岁时的事困不住她，那困住她的又是什么？

　　“十二年来，少主在萧家练成了什么样的武功，也让我见识一下吧。”
　　“请君，出剑！”

　　“既然是前辈先拔剑的，那我便奉陪到底。”

　　玉龙出鞘，三尺剑锋，两相擦撞，剑鸣铮铮。

　　珠子大的雨点捶打在萧楚凌的身上、剑上，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落，令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但这并不妨她再一次看清竹逍于风雨竹林间舞剑，再一次被那招穿林打叶惊艳一场。

　　泠雨，清风，修竹，竹籁，剑影，惊鸿，六者兼具。

　　竹逍颀长的身影站立于一棵修长劲挺的竹子尖，他抬起剑，任凭风吹雨打。

　　“穿林打叶，少主接得住吗？”

　　话落，剑风携着剑气袭卷而来，无影无声，狂风使剑气的威力无限放大。

　　迎击这一招，萧楚凌设想了无数遍，如今竟是要在镜阁的幻镜中实现。

　　萧楚凌的双手紧紧攥着剑柄，眼神犀利地盯着疾风袭来的轨迹。

　　玉龙剑光彩焕发，二者心灵相通，意念合一，此时正是她们需相辅相成的时候。

　　不可畏，不可屈，所以她绝不退缩——她要与玉龙，破出重围！

　　长剑一扫，挡住风里的些许剑气。

　　凛凛剑锋之上，闪着寒星，映照着萧楚凌坚毅不屈的面庞，也映射着她的决心。

　　长剑挥舞，剑气飞虹，飒沓如流星。

　　无数道剑气直入九霄，凌云腾空，逐渐形成一个若隐若现的龙形，飞龙在天；剑风破阵之声更如神龙咆哮，震耳欲聋。

　　最后一剑扫下，神龙摆尾，朝对面的剑气俯冲而去。

　　两股剑气相撞，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力和巨响，使竹林从二人中间分开，漫天竹叶纷飞，棵棵竹木分别向两个方向倾倒、断折，直至最后剑风散去，一片狼藉，只剩天地风雨，也当静谧。

　　萧楚凌，她破开了。

　　“剑名，出云惊天。”萧楚凌虚喘一息，嘴角噙着笑道。

　　“飞天凌云之龙，神威可震九州。”竹逍若有所思道，“少主，好剑。”
　　“这局，这便算你胜了。”

　　闻言，萧楚凌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拿剑的手，打在她脸上的雨点渐渐少了，然后雨停，风雨不再，灰蒙蒙的云层间透射出几缕金光，阳芒熹微。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萧楚凌喃喃自语。

　　不畏不惧，落拓不羁，风雨之中，只顾逍遥——直到今日，萧楚凌才真正领略到这意境，比记忆里还要美。

　　她明白，今日一战，令她受益匪浅，无论是穿林打叶，还是出云惊天，都无疑是一场难得一见的盛宴。

　　“现在，对快剑，少主是否还有留恋？”竹逍问。

　　萧楚凌十分从容地回答他：“快剑和萧家功法，都是很好的武功，但于我而言是两条不同的道路，我的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或许我所留恋的，是前辈那自在无拘的剑意，我幼时想要的，其实是自由吧。”

　　“这里真正困住我的，是我压在心底对自由的渴望，自由是我年少不可得之物。我若释怀，兴许便不会被困一生，更不会被困于此。”

　　竹逍慢慢走近，欣慰地笑道：“想明白了就好，回家去吧，少主。”

　　萧楚凌闭上眼，忆起她与竹逍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竹逍，那时的他一定是自由的具象。

　　风光无限的郎君眉眼清隽，举手投足间皆是潇洒，身若修竹苍劲，挺立于风雨，笑得姿意。

　　“在下竹逍，逍遥的逍。”

　　“快剑不是你该学的，回家去吧，小少主。”

　　十七岁的萧楚凌睁开眼，周身的一切包括面前的竹逍都开始消散。

　　她很感激地说：“前辈，受教了。”
　　“有缘，我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