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残霜，不过尔尔》泠泉

7、幻境

　　转眼十日已过，十五月圆夜，宜入镜阁。

　　竹栖雨、解行雪、萧楚凌三人在镜浮的指引下，来到镜阁的核心之地——锁月台。

　　镜阁处于山中，而锁月台位于山顶，是镜阁内最高的建筑，高耸直入云端。于是，外界射入的光线大多汇集在锁月台的台顶，所以这里也是整座镜阁最明亮的地方。

　　皓月当空，镜阁的几位长老和弟子正为开启镜阁而做准备，类以于摆阵做法。

　　镜阁的两件镇阁之宝也一齐派上用场：一件浮光镜，此时正架于锁月台顶，月华明镜对照，银光四射。

　　今夜镜浮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深黑的鸦羽斗篷，将清瘦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也拉得很低，全身上下只露出白净的下巴和嫣红的嘴唇。他垂着头，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镜浮。

　　待到要登上锁月台，镜浮才把那人拉到三人面前，介绍道：“这是我弟弟，镜沉，他身体不太好，不喜欢说话，但他的幻术极为精湛，要入镜阁少不了他从旁协助，所以还请三位多多担待。”

　　几人登上锁月台顶，高大的浮光镜中清晰地倒影着几人的身影以及暗空中的满月。

　　镜浮从袖中拿出第二件宝物，展现于三人眼前。

　　那是一枚华美的铜铃，其上金银交错，乏出明丽而诡秘的光泽。铜铃随镜浮的动作发出清脆绵长的铃音，余音绕梁。

　　“这枚沉香铃和浮光镜一样，都是我镜阁的镇阁之宝，在关键时刻可以帮到你们。只此一枚，你们商量商量谁来佩戴。”

　　萧楚凌看向竹栖雨和解行雪，说：“我此行是家族历练，又有玉龙灵剑傍身，不必用此宝物，你们二位自便。”

　　竹栖雨对解行雪笑言道：“我是师父，你是徒弟，你戴。”

　　闻言，解行雪也无理由推辞，从镜浮手中借走了沉香铃。

　　搭镜，摆阵，摇铃，最后一步——开阁。

　　镜沉从衣襟里拿出一把银匕首，在三人惊疑的目光下果断划开左手掌，将鲜血淋淋的手掌抵在浮光镜镜面。顿时，周遭随之响起一阵念咒声。

　　“月华清辉，高台明镜，圣子之血，以子为引，千面之镜，窥心之灵，当开…”

　　殷红的血一滴滴顺着光滑的镜面流下，耳畔又有纷乱嘈杂的念咒声，此情此景甚是骇人。

　　三人凝视着眼前的场景，不禁目眩神迷起来，一阵头晕脑胀，两眼一黑便昏倒过去，没了意识。

　　解行雪是最先醒来的，赶忙叫醒旁边的竹栖雨和萧楚凌，环顾四周，发现竟是身处万镜厅。

　　“这里是镜阁…？是真的，还是假的？”竹栖雨捂着发痛的头，问。

　　“假的，你们已经进入了不存在的镜阁。”说话声依旧是至不远处传来，回答了竹栖雨的问题。

　　抬头看，那金座椅也没变，只不过坐在那的人不是镜浮，而是另一个白发紫眸的少年。那少年端坐于其上，身着白袍，衣缀银玉，肤白胜雪，发若银丝，纯洁不似真人，宛若谪仙；身处黑暗，整个人仿佛化作一缕皎洁的月光，神圣不可侵犯。

　　三人手握剑柄，做出防备状。

　　“是我，镜沉。”金座上的人开口道。

　　三人目光皆是一凛，眼底闪过一丝惊异，仔细一看，那白发少年的相貌的确和镜浮有五六分相似。

　　“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我天生患有一种怪病，出生时便通体雪白，并伴随有严重的畏光症状，所以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

　　镜沉从金座上起身，飞身跃下，如同一只飞舞的银蝶，稳稳落在三人身旁。

　　“试炼已经开始了，抓紧时间动身吧。”

　　解行雪警惕地看着眼前缥缈的人，手中半截剑刃已然出鞘，寒光冷冽。

　　“你又是真的，还是假的？”

　　镜沉回眸，雪白的睫羽轻颤，目光轻轻扫过三人，不以为意道：“是真的又如何，是假的又能怎么样？都不重要。”
　　“我提醒一句，不止是我，或许你们之中也有人不是真的，但路只有一条，你们没得选。”

　　正如镜沉所说，他们没得选，因为这里是不存在的镜阁，唯一一条行得通的路，是万镜厅敞开的大门；而先跟着镜沉一起走出去，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大门外没有风雪，没有月光，万籁俱寂，门外寂静的夜没有一丝波澜，唯有一片浓黑的夜色，暗得让人看不见前方的路，是如何的蜿蜒曲折。

　　走出大门后，眼前浮光掠影闪现，像是临死前的走马灯。毫无疑问，三人即将陷入一场完美编织的美梦。

　　而镜沉，他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那赫然就是锁月台上的那面浮光镜。镜中所映，显然是困着三人的幻境。

　　…

　　解行雪回过神时，周身的环境哪还是镜阁，而是他曾经日日夜夜都想逃离的常山宣府！

　　倒也不奇怪，毕竟宣家曾是他生命里的阴影。

　　如果他猜得没错，幻境的时间线大概是在他将被推上华锋台受刑的时候。那是他在宣府挨过最毒的一顿打，被打的体无完肤，实为一大心魔。

　　在这幻境里，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他要做的就是救下过去的自己。

　　随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因为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他就快忘去模样的人。

　　凭女子身上温婉祥和的气质和给他的感觉，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的母亲。

　　正值深秋，草木萧疏，菊花淡雅。

　　那女子是一抹柔和温暖的颜色，站在庭院的一丛秋菊间，温柔地笑着，朝解行雪招手。一切似都岁月静好。

　　“阿雪，你都长这么大了，快过来让阿母看看。”

　　女子的容颜和解行雪记忆里模糊的脸逐渐重合，令他有一瞬恍惚。

　　解行雪的脑海中不自觉涌出许多记忆，即使警醒如他，再次见到亡故的生母，也很难抑制住过往的怀念，情不自禁向她走去。

　　“你看起来变了很多，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女子凝望着解行雪那张不再稚嫩，而略有青涩的脸。

　　解行雪愣愣的，如实说：“算不上好，但我像阿母说的那样，努力活下去了。”

　　女子面上现出愧色，“是阿母无能，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很努力地扶养我，你从未做错什么，从不有愧于我，我对你，一直都是心怀感激的。”
　　“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很特别，救我一命，说我是天才，收我为徒，给我取名‘解行雪’，教我剑法，带我周游各地…托他的福，我现在过得还不错。”

　　“真好，得遇贵人，是你之幸。”
　　“你现在还是想成为天下第一吗？”

　　“是，你说成为天下第一，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就以此为目标，从未改变过。”

　　“我那时说这些话，只是希望你可以以此为动力，活下去。”女子伸手抚摸着解行雪的面庞，神情欣慰祥和，却有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可是，我并不愿你为了天下第一的宝座而去与人争得头破血流。江湖险恶，我只想我的孩子好好活着，过平静的生活。你说你现在过得不错，那就别再执着了可好？”
　　“你就在此，和阿母一起过平静的生活好不好？”
　　“你再也不用奔波，再也不用疲倦，再也不用苟且偷生，有阿母陪着你，无人会来打扰，我们母子会很幸福。”

　　“阿母，这是我与你的约定，不可以毁约。”解行雪不假思索道，“而且这也是我与他的约定，还有人在等我，我不可停下。”

　　“你难道不想与阿母团聚吗？”

　　解行雪明知这是幻境，心里却还是有些别样的感觉，驱使他与这个不真实的母亲真心交谈。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了眼前的母亲，感受这虚无的温度，向她诉说许多在心底藏了很久的话，哪怕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母亲。

　　“能见到你，真好。”

　　“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阿母庇护的孩子，我会活着的。”
　　“对不起，其实我已经快忘了你的模样，这也应该说明，我已经快对你的事释怀了。可我不能忘记你，你说我要活下去，我就拼了命地活下去，不择手段地苟且偷生。我对天下第一的执念，何尝不是对你的执念？我就是带着对阿母的执念，才能这么坚定地活下去。”
　　“如果是真正的阿母，你也一定会支持我，为我骄傲吧。”
　　“虽有时会有点感伤，但无论如何，我的信念不曾动摇。”

　　“便到此为止吧，过去的人，还是活在过去为宜。”

　　话落，他怀中的母亲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旋即，女子的身影化作万千光尘，飘至半空消散。周围的环境随之破碎，解行雪依旧身处一片黑暗，脚下是一地零碎不堪的镜片，每一片都倒映着解行雪面无表情的脸。

　　解行雪做了个美梦，这样的梦就和他年幼时常做的梦无甚区别。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或许是因为麻木，还是他真的已经释怀。

　　反正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从始至终都如此清醒，所以醒来时不会觉得空虚，也不会留恋；梦只是梦，正如他说：过去的人还是活在这去为宜。

　　倏然，腰间的沉香铃无风自动，发出的铃音在黑暗中格外突出，传向远方，似是在指引解行雪。

　　跟随着沉香铃的铃音，解行雪很快就遇到了镜沉和浮光镜。

　　察觉到解行雪的脚步，镜沉的双眼却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光镜镜象。

　　“还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顺利，这么快就从幻境里脱身，拥有如此坚定清醒的心性，这沉香铃在你身上，用处不大。”

　　“还不能大意。”说着，解行雪自顾自坐在镜沉旁边，抬头仰望镜中万像。

　　“从某些层面来说，你比另外两人要强大。”镜沉叹息道，“闯镜阁对你而言已是易如反掌，对于另外两位，可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