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残霜，不过尔尔》泠泉

3、新生

　　宣行雪醒来时，顿感全身酸痛，发觉自己躺在床榻上，身上几乎缠满了纱布。

　　“你既然醒了，咱们就好好谈谈吧。”
　　循声望去，竹栖雨坐在榻边，垂下盈满笑意的眸子看着宣行雪。

　　他在宣行雪眼前挥了挥手，面上展开一抹灿笑道：“鬼门关走这一遭，便贺小郎君新生快乐咯。”

　　“你是？”宣行雪不捧他的场，只平静道。

　　竹栖雨故作郑重地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初次见面，我姓竹，名栖雨，是你的救命恩人。”

　　宣行雪双目微眯，警惕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见他的反应，竹栖雨忍俊不禁道：“不错，还挺敏锐，我便直言了，我的确是带着目的才接近你的，不过你也不必太敏感，我只是想收你为徒罢了。”

　　“我拒绝。”宣行雪斩钉截铁道。

　　“先别急着拒绝。”
　　“于公，若不是我护住你的心脉吊你一口气，给你疗伤，在你昏迷的半个月间，花钱住店买药，药浴药膳地好生伺候着，你早就在华锋台上失血过多而亡了。我救你一命，你拜我为师，报我于恩，那也是理所应当。”
　　“于私，你已被废去宣姓，此生不可踏入重剑之道。我以为这并非坏事，比之重剑，快剑更适合你，而你眼前正有一位快剑高手意欲收你为徒，你在快剑上有天赋，跟着我学快剑，武艺只会更上层楼，何乐而不为呢？”

　　竹栖雨说得在理，但宣行雪也只是冷淡地应道：“快剑，不过花拳绣腿。”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快剑，就适合你这种反应快，身法快，敏锐又警醒的人练。”

　　“那又怎样，练快剑能成为这武林魁首、天下第一？”

　　“有野心是好事。但我要奉劝你一句，武林魁首，天下第一，也并非因为练了什么武功秘法便成就如此，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与之相配的资质与能力。”

　　倏然，薄窗被风吹开，冷风伴随着雨点灌进屋来，才见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一片，狂风袭野，骤雨倾城。

　　竹栖雨并未去关窗，而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一并把宣行雪从床上捞起来，“趁外头雨大，小郎君不如一同去散个步吧。”

　　虽然不解竹栖雨莫名其妙的想法，但宣行雪睡了半个月，认为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不错，便也没推辞。

　　宣行雪身上穿的是竹栖雨的衣袍，竹栖雨比他要高半个头，宣行雪穿着的袍角、袖子便长了一截，袍角更是直接拖地。

　　竹栖雨见状不禁哂笑道：“你今年十四有没有？”

　　“十三。”

　　闻言，竹栖雨戏谑地揉揉他的头顶，朗声笑言道：“那不还是个孩子，小郎君，叫声哥哥来听听。”

　　宣行雪有些气恼地推开他的手，自顾自地撑起伞出了客栈，走入雨中。

　　他暗自腹诽，这竹栖雨当真是个怪人，明明嘴里说着敬辞“郎君”，可语气却不见几分谦逊，行为举止更是处处透着股玩世不恭的劲，随心所欲得有些无礼。

　　竹栖雨也撑伞，不依不饶地跟上去，“看你伤刚好，要不要哥哥抱着你走啊？”

　　“竹栖雨！”宣行雪回头怒瞪他一眼。

　　“好好好，知道你不经撩逗，我闭嘴便是了。”

　　不知不觉间，也不知走了多久，二人一路从城中走到的了城郊的竹林，雨势依旧不减。

　　“以前我最喜欢这样的大雨天，你可知为何？”
　　“因为我阿父会在下大雨的时候带我入竹林探幽，也只有在下大雨的竹林里，他才会给我看他最擅长的一记必杀绝招。”
　　“能见识到这招的人不多，今日，我便让你开开眼界！”

　　话音未落，纸伞已被随意弃置于一旁。

　　此瞬，剑出，影随。

　　大雨倾盆，纷杂如乱珠；竹影绰绰，斑驳若刀光。竹栖雨于其中，肆意挥舞手中剑，旋踵，挽臂，回身…流畅宛转似行云流水，身轻如燕，形动如风。

　　那抹青绿色的身影甚是姿意，心中无想，快到不见形，唯留影，半晌，人影只能堪堪而视；快到剑锋划破接连不断的雨珠，却不留水痕，就连那剑的光影都已是愈发瞧不清。

　　他舞得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卷起了一阵剑风。片片竹叶被卷入这剑风中，刹那间时似是空了半个竹林。

　　风雨竹叶早已掩没了竹栖雨的身影，而他越是从容自得，越是无念无想，那风尘就越是不愿沾染他身，他就越是落拓无羁，旁人也就越是看不清他的影。

　　既不见寸影，林中残存的剑气破风之声也越来越细微。最后，天地之间便只剩雨打风啸之声。

　　竹栖雨，好似真的销声匿迹。

　　倏然，他自剑风中全身而退，还未待宣行雪看清，他已挤身至宣行雪的伞下。

　　“且看。”

　　话落，那阵卷着竹叶的剑风与一道浩然剑气瞬间朝着一个方向呼驰而去，眨眼之间，片片零碎的竹叶在描摹出剑风龙卷之形后，即刻又被那道锋利的剑气切成细丝飘落。

　　狂风怒哮，吹扬起二人宽松的衣袍与披在背后的发丝，袭卷去了竹栖雨弃置的伞，而少年郎依旧不紧不慢，挺身于风雨。

　　森森修竹为狂风骤雨折腰，亦是为那无影无声的一剑折腰。

　　待一切归于平静，一眼望去，一地残叶如丝，无一幸免。

　　宣行雪侧目看向身边的竹栖雨。

　　少年悠哉游哉，身上很干净，片叶未沾身；雨中舞剑，而未湿衣襟，未湿一发。

　　竹栖雨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那大雨和满地的竹叶丝，那眼神中似是流转着什么，反正一定是不大尽兴的。

　　“这把剑，是我阿父的剑，叫作烟雨平生。”竹栖雨亮着一双明净无尘的眼眸看宣行雪，话语中有雀跃，也有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骄傲，“他教我的这一招，剑名，穿林打叶。”

　　宣行雪微微发怔。骤雨，疾风，竹林，穿林打叶…几个词，以及竹栖雨舞剑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不禁呢喃：“甚美。”

　　竹栖雨回想过去养父还在的日子，轻声笑道：“是了，下大雨的竹林，阿父舞快剑，看过的人无不认为那意境甚美，我就一直缠着他教我。”
　　“往后每逢雨天，我必要寻一片竹林，舞阿父教的这招穿林打叶，雨越大，风越烈，舞得也越起劲。”
　　“见识过的人都说我深得阿父真传，那舞剑的身姿与阿父如出一辙。”
　　“起初，我也是如此以为。但随剑术精进，我便发觉，我的意境与阿父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我不是阿父，没有走过阿父的路，哪知他剑意森然凛冽。”
　　“阿父舞的不是剑，是他这一生所失、所得，是他一路走来被磨砺的影子。”
　　“我尚且年轻，未像阿父那般见识过天下人间百态，又哪敢自诩自己的意境同阿父一般深沉。”
　　“既已习得阿父九分神韵，余下的一分，我唤它作‘自我’，还望能在我自个儿的路上寻得。”

　　宣行雪听得不是很懂。在他的眼中，人世简单，只有强与弱、生与死。何为深沉？何为自我？天下人间何以百态相称？

　　竹栖雨明白这些于宣行雪而言无法理解，便道：“你只需知道，剑可映射剑客的心境，便是剑意。练剑，要先认识自己的内心。”
　　“说白了，使剑应有自己的韵调，挥出每一剑，令世间只此一剑。”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你已找到那一分自我。”
　　“练快剑，不就是要清醒吗，你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我了吧。”
　　“你能否告诉我，认识自己的内心，是要认识自己的全部，还是只要知道自己执着于何物，然后一直朝其进步便可？”

　　竹栖雨轻笑一声，顺手从宣行雪手中接过伞，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说：“你拜我为师，我就告诉你。”

　　宣行雪想了想，这一想便沉吟了许久。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想收徒的人。”倏而，宣行雪抬头看竹栖雨一眼，意味深长道，“你，是在怜悯我吗？”

　　竹栖雨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那我看起来就像是会同情心泛滥的人吗？”
　　“如果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耳聪目明、一身硬骨头的天才呢？”

　　宣行雪垂眸，眉宇间变得清静乖顺，“如果是这样，我无话可说。”

　　正欲退出伞外躬身行礼，却被竹栖雨拉了回来，“出去做什么，若是淋湿染了风寒，旧伤复发该如何？”

　　说着，竹栖雨揽过他的肩膀，肩踵相近。

　　宣行雪一愣，却只故作镇静道：“行雪愿拜入师父门下，入快剑之道，随师父修习快剑，望师父为弟子答疑解惑。”

　　竹栖雨似是心满意足了，眉间笑颜舒展开，吊儿郎当道：“骗你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来日方长，我们的路途遥远，走过才知道。”

　　宣行雪被骗了，还不等他脸黑，竹栖雨又问：“行雪，很好的名字，你不姓宣了，要姓什么呢？”

　　“姓什么，很重要吗？”

　　“很重要，为师给你取一个可好？”
　　竹栖雨盯着顺伞沿流下的雨水，想了会，说：“姓解好不好？”
　　“与解脱的解同字，但不同音，解行雪，比宣行雪好听多了。”
　　“你已经不是宣家人了，这对你来说算是解脱吗？”

　　“宣家是狼窝虎穴，想来，从出生起我就如此努力苟活，没有一日不想逃离宣家。”宣行雪思索半晌，木木地点头道，“依你所言，便这么叫吧。”

　　雨渐渐下得更大，噼里啪啦的雨打声中，呢喃低语于厚土生根发芽。

　　“你一定要一直记得你的名字。”

　　“我记着，我名，解行雪。”

　　于是，宣行雪死在华锋台，死在四十九道鞭刑下，世上没了宣行雪，只有奄奄一息的解行雪被竹栖雨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