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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窈窕曳罗裙 ...

  •   王导与南方士族等在山下寒暄过,按惯例在水边饮宴,便出了个“和”字起头叫人联诗。又叫一名叫逸少的王家子弟将所联之诗写于带来的丝帛上,挂于林间让人欣赏自取。

      不一时,联诗就到了五六十句,这群人中着实有不少才思敏捷或学富五车之辈,因此南北久未分出胜负。北方有数人退了下来,退下的便陪王导在亭间饮酒,有的则站在逸少旁边观他写字。

      观赛谈笑间,王导突然发现水边不见了一人。

      “少章怎么不见了?”

      王家子弟中一人回话道:“方才见他与王平一道去了小树林,或是挑字去了。”

      另一人道:“逸少的字时时可见,如此宴会却是一年方有几次,这也要抢可是太不识抬举了。”

      一人道:“去年的诗会少章就拿过啦。可不稀得跟你们争这些头衔。”

      一人道:“王伯父带咱们过来,难道只为联诗?怕是买椟还珠、主次颠倒了罢。”

      王导捻着胡须笑道:“少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闷了些。来这种会也躲着闪着。回头到建康,定给他挑个性子热闹些的。”

      一人道:“我看他们从巳时一刻就上山了,如今已近午时,拿字的话这时应该到了,怎么还不见回?”

      小树林。

      顾子夜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群青色的衣角。她微微一动,心中似乎有几千只乌鸦同时尖叫,睫毛颤动,又把眼睛阖上。过了片刻,再睁开眼,只见那二人还在原地,她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这次终于清醒。

      她坐起来,摸了摸脸,触手凉滑,面纱还未掉落,心里略定。再低头一看,裙子染了大片泥污,更兼有几处破损,心下大疼。

      “赔我裙子!”她本欲说这是为笄礼新备的裙子,但想起这样怕要被看穿身份,便忍住了。

      王平这时也已扯开头上的帛条,站起身来,看清对方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也是懵了。“你是谁?为什么偷听我们说话?”

      顾子夜抬起手背掩住小口,抽嗒几下,坐在地上发出呜呜哭声,“呸!谁要偷听你们说话啦?我不过是到寺庙上香,下山路上恰巧撞上,哪里想到你们不由分说就打。你赔我裙子!”她这一哭,一半是真心痛,一半是虚张声势,转开话题,防他们问起自己。顾氏千金与王家在林中过招从树上跌落,传出去比脸上画斑还失面子,还是不要声明身份的好。

      王平被她一哭,也自觉莽撞,道:我们兄弟二人也是第一次路过此地,不知冲撞了姑娘。还望勿怪。裙子的钱我们赔便是。”

      顾子夜收了泪,仰起小脸:“当真?”

      王平道:“自然是真。”他想自己此行是来与南方士族饮宴,本就为赔礼,如今一事未平,又生一事,大为不妥。哪想到面前这人便是这边的世家仕女。

      顾子夜见他态度放软,心道:“看来王家的人倒是讲理。”也有意见好就收,道:“那么你多少给点,我还有要事,也就不跟你计较啦。”她想说多错多,还是赶紧脱身为妙。

      王平忙不迭翻衣袖,少章原在一旁默不作声,低头把玩扯落的帛条,这时忽放下,道:“慢着!”

      他眉梢稍扬,向顾子夜道:“不知多少是几两几钱,还请姑娘明示。”

      顾子夜未料有此一问,心内盘算了一下,道:“七两。”她其实对这件衣服的价格也不大清楚,只是略略估算了一下,便随口说了个数。

      王少章点头,接着道:“这件衣服是九丝罗所制,如今市价三两一匹;你身上这件是浅紫,这叫‘藤烟紫’,晕染成这种颜色,只有出名巧匠方能做到;加上上面的鸾章纹样,绣工精致入微,因此这条裙子,少说也要十二两四钱。”顾子夜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竟比自己还清楚,不禁一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

      王平面带得色:“这是我兄长王忱,聪明过人,什么都瞒不过他,你最好不要说谎。”他说完这句,咦了一声,“那岂不是要多赔五两?”

      顾子夜道:“是啊,我见你们也是无意,便没要你们那么多了。”

      王忱唇角勾起,似笑非笑,顾子夜看不出是他心情好,还是在讥诮她拙劣借口:“光论裙子,我兄弟要赔你十二两四钱,但算上这幅字,可是你要赔我们了。”他指了一指那副写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的条帛,道,“这是瀛洲进贡的云纨之素,只有宫廷御用或御赐方可得,是以即使千金一匹,也是有价无市。再加上其上有我堂兄王逸少的手书,是达官贵人乃至平民百姓都争相求购的书法,年月越久越值钱,现在也需一字百两。虽则损毁不重,但算起来,十五两总是要的。”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眸,扫了顾子夜一眼,“我见姑娘右手食指上有一抹暗红,与布帛上的胭脂渍颜色一致,想是姑娘划的了。裙子我们赔你十二两四钱,布帛你当赔我们十五两,一增一减,你要赔我们二两六钱。”

      顾子夜怔住,仰起头看了看面前宛如玉树临风前,不言则已、言则惊人的少年,一时想不到话来辩驳。王平大声道:“好啊,没想到是贼喊说贼,说!你都躲在那里多久了?为什么要偷听我们讲话?”他得了道理,腰板又挺直起来。

      顾子夜啐道:“偷听你们说话有什么好处?我又不认得什么乌木令、红木令,王家白家的。”心想:要不是陆二出这馊主意,也不会遇上王氏兄弟,在这里被人当作什么窃听贼。

      她声音娇脆,口中吐出的却是温软柔绵的吴语,听来倒有三分像撒娇。

      王平道:“嘿,你不识得令牌也就罢了,说不认识我们王家真是睁着大眼说瞎话。你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有哪个不知道琅琊王氏的名头?”

      顾子夜道:“我们吴郡当地,只知道顾陆朱张,北地来此的士族大姓多如过江之鲫,琅琊王氏是哪年过来的?在北士里排第几位?”

      王平一怔,王忱拉住他,道:“是我们唐突了。”他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既然姑娘已经知晓我们的身份,礼尚往来,不知姑娘可否也将身份告知我们?好作赔偿,省得姑娘枉破费。”

      顾子夜脸上泪痕未干,蹙起眉,道:“这是什么名堂?”

      王忱道:“这份丝绸和字本是献给南方世家的礼物,我们兄弟二人此来本为是拜会南方士族,若是姑娘恰好就是哪位贵族千金,这幅字送给姑娘也无妨。再加上弄脏裙子的钱,那是我们赔你十二两四钱。”

      顾子夜正想话儿推托,王忱淡淡道,“我听闻今天山上是南方世家的千金在举行笄礼,一共有七位。我和堂弟王平上山之前,就已经见到回来的四位,还有三人未见。姑娘要说自己今日是碰巧上山奉香,倒也不稀奇。但是能穿上这样价钱的裙子,在吴郡一带,按理也是非富即贵了,又怎会与江左世家非亲非故。”

      一林子的鸟啼声似乎都安静下来。

      他言语客气,礼节周至,说的话却句句直指要害,顾子夜听得呆了。她一向被吴郡顾氏视作掌上明珠,从小到大,还从未有男子如此不给情面。幸好脸上有一层面纱罩着,教人看不出她脸颊绯红。热气灼烧她刚刚流过泪的脸,血管扩张,连耳根上也漫了一层血色。

      她一双妙目上下打量王忱,只见他面容冷淡,在林间当风而立,两只悬珠点墨似的眼里波澜不起,仿佛天底下任何事都不能让他放在心上。恰好王平道:“是了,你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用面纱蒙着脸?难道竟是个见不得人的……么?”他本想冲口而出说丑八怪,但想到王忱说对方是南方贵女,为免风波,赶忙硬生生将那三字咽了下去。

      一股无名火直从心底窜上来,顾子夜脑中嗡嗡作响,耳上热气溢到头顶,驳道:“我要真是世家女子,少章公子之前那番舍近求远之论,可不知要赔我几两几钱?”

      她自来随和,浑无尊卑之念,今天不知怎么,看到王忱这幅谦逊有礼又高高在上的模样,此话脱口而出。

      王忱和王平对望一眼,想起方才在树下讨论南北联姻之事,王忱曾出言不谦,不想被她尽数听到。若她真是南方世家的女子,此话可太也得罪人。她一个女孩子自是不惧,但身后父伯连襟,是代表南方士族的脸面,南北士族之间多有利益冲突,己方本是王导带过来一同赔礼的,一时贪乐溜出宴席,不想就闹出这等尬乱子。

      顾子夜此时内心也是慌张无措,她原本听了陆明山之言,想借此藏拙退婚,但未料先在山上出了状况,倘若就此揭开面纱,那就是真正大大的笑柄。方才出言反讥,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心想:“我在说什么?对方也没做什么无礼行为,只是点破了我吴郡世家的身份,我为什么这样生气?是看这个王少章对我这般骄傲冷淡模样,心里不舒服么?”

      话说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们既是到此拜会江南世家,先是击人,再是索赔,岂有客人欺主的道理?

      “再者汝为男儿郎,我是女儿身,岂不闻‘当在尊人而不在争威’,你们这副诗书人家打扮,竟也不懂,可真是‘不见子都,乃见且狂’了。”

      她这番道理固然听得王平无言以对,王忱也若有所思,孰视她面庞。

      直到她说完,才微微一笑:“顾盼江南无春色,偶听子夜四时歌。听闻顾小姐蕙质兰心,是吴郡顾氏的掌上明珠。今日得见,才知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顾子夜一惊,不知他如何认出来,道:“你找错人啦,我才不是顾小姐呢!”

      王平狐疑地打量她:“我兄长算无遗策,又怎会认错人?你既说是你不是顾小姐,又是谁?”

      顾子夜撇小嘴,“凭什么你问我就要说?女儿家的闺名,是能随便问的么?我就不是顾小姐,我是裴小姐!”突然灵机一动,展颜道,“我叫窈窈,骗你就叫我长不到十八岁,变成人人都厌弃的丑八怪!”心想这是我的字,只是刚得来还未与人说过,算不得骗人。等今日过后,发现窈窈就是顾小姐,你人也早在几百里外的建康城啦!她想到这里,险笑出声,忙忍住,感觉胸中大大出了口恶气,笑生双靥,虽是隔着一层面纱,仍隐约可见淡红嘴唇下一排皓白如玉的细齿,映着日淡烟晴的景色,果然比春光还要明媚几分。

      王忱道:“是与不是,无关紧要了。今日闻卿俏语,犹如清泉漱耳,梵音荡心。”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这是我兄弟二人赔给窈窈姑娘裙子的钱。一共三两,多是有余。至于姑娘划坏的帛条,就当是聆听窈窈姑娘教诲的小资。我二人还有宴席,在此耽搁良久,也是时候回去了了。”说罢从顾子夜身边走过,取下那副帛条,招呼王平走了。

      顾子夜见他二人身影渐渐没入翠色中,远远听到王平追问:“她真是顾家小姐?”

      “不知,但她会轻身术,剩下三个没来的世家女子中,我只听顾小姐会。”

      “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我怎么不知?”

      “还记得么?在我们来吴郡之前……”两人渐行渐远,声音渐不可闻。

      她在空山鸟啼、素纨飘荡中发了一会呆,才想起来还要去饮宴,身上裙子脏不可示人,且要被二人认出来,于是去东房换了一套。好在她这次参加及笄典礼本就多预带了几套,换过衣服之后,又到溪边洗脸。

      她对着溪水摘下面纱,只见脸上斑斑点点被方才泪水打湿成氤氲红团,倒比平日还要娇艳,心想:“这按古法书上画得可一点也不牢靠。”将脸上残痕洗干净,才踏着十里翠屏往水边而去。

      到了白露亭边,陆明山一眼看到她,惊讶她脸上一片素净,顾子夜想起他计策险害自己大大出丑,心头有气,不理他。

      众人一路饮酒赋诗至下午,顾子夜怕王忱两人认出自己,又恐其他一起及笈的姊妹过来与自己打招呼喊出自己小字,便极少发声,惹得陆明山频频回头看她,满脸写着:怎么转性了?

      只是她虽竭力低调,仍感觉有两道目光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一道是怀疑好奇,一道是沉默打量。她眼神偶与两道目光相撞,就甜甜一笑,尽力装出不识的样子,也不知王忱二人认出来没有。

      这样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心中有事,不免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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