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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光风动纨素 ...

  •   转眼到了三月三。吴郡曲水亭边,水净沙明,山色朗润。一早就有陆、顾二府的侍女搬了时鲜的瓜果花酒过来会饮之地。

      此处是顾众选定之地,吴中人称为白露亭。一座飞檐赤瓦的亭子立在一簇深绿浅红的花丛中,四处修竹茂林,佳木葱茏,中间一带涓涓山涧蜿蜒而过,叠石嶙峋,花气清婉。四周鸟啼空山,苍翠湿衣。实是一等一的宴饮胜地。

      循着山涧走出二百余步,即有一座阁楼。里面供奉的是无忧德佛。顾子夜及一众世族女子就在这里举行笄礼。

      顾子夜因今日集会,兴奋得一宿未眠,卯时侍女芙蓉提灯过来敲门,服侍她梳洗。

      顾子夜一边梳妆,一边得隙瞥一瞥碧玉、珍珠给自己准备的笄礼服饰,时不时插嘴指点一番。

      “襦裙别挑月白那件,那件是我下厨才穿的……这件软翠的也不好看,咦,碧玉你刚才拿的是什么?极好!极好!就这件莺黄的,衬那边的山色正好。”

      “深衣就要石榴红的,罩件茶白的半袖,再配上秦妇铺子制的那条珠花簪子。”

      等她静下来,梳洗和备衣都几近齐备。顾子夜支开丫鬟,拿了一盒西市新买的胭脂粉蘸水在脸上点了几点,画成病斑的模样。

      画了几下,突想:“一阵笄礼要换三道衣服,我换第三道后再画,画完了就去赴宴,那时也不迟。”当下主意拿定,让小桃将胭脂粉和笄礼的三套衣服并笄、簪、钗放一起。

      安排妥当,穿了粉色采衣,便一路步履轻快地望门口去了。

      顾众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大氅,在门外等候,见她出来,面上蒙着白色面纱,皱了皱眉:“打扮成这副模样是做甚?”

      顾子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她与陆明山商议退婚之事是二人私下密谋,不敢让双方长辈知道),便道:“前几日风寒,所以穿戴齐备些,以防再受凉。”顾众一向由她,也不多问。

      顾家这次带了四个副官和十余个家仆,除顾众外,随行人等皆身着绛红。顾夫人则留守府内接待其余女宾。

      到了与南方士族会合之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白露亭而去。男的骑马,女眷则坐在几辆马车里。到了那边,北方士族还未过来,顾子夜及一众及笄女子便听顾众安排,先行到阁楼举行笄礼。

      待到山里晨钟敲过一轮,前方车轮轱辘,人声笑语,忽现出数辆雕龙绣凤的垂盖马车来。

      等到几辆马车近前,陆玩向陆明山使个眼色,陆明山会意,驱马上前,道:“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车内听到此言,顿时响起“噫”、“呵”、“哟”之声,一片不以为然的嘘声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非随日月光同在,应是清风动我来。”

      陆明山嘻嘻一笑,翻身下马,向车内人行礼道:“晚生陆明山,见过王叔父。小小玩笑,还望勿怪。”一杆玉柄塵尾挑开车帘,一名长须老者站到车乘前,正是名满天下的王导。

      王导呵呵一笑,不以为意,下车将他扶起:“我只七年前在建康城见过你,如今都这般大了。”这几句用的是江南地区标准的吴语,他言毕回头向身后的王家子弟道,“来啊,都见过陆伯父。”

      南北名门望族在曲水亭岸会面之际,山上阁楼的笄礼已到了第二道。东晋佛教盛行,因此江南之地寺庙众多。这一阁楼位于山间一座寺院内,地处僻静,黄墙黛瓦,藤蔓垂幽;仙花异草,浮翠流丹。

      顾子夜穿了深衣曲裙,坐在老松树下东面的座位上,等司仪替其他女子行笄礼。她头上的丫髻梳开,梳成了仕女的发式,当中一枝珠花簪垂下几条璎珞流苏,摇曳生姿。

      顾子夜看着司仪主持仪式,看她祝诵词,看她为众女插上簪饰,心思却不在上面。她心里想的是方才在东房换装时,贺小姐问她前日怎会落水,她含含糊糊地答看见只燕儿停在屋檐上,糊里糊涂地就上了房顶。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嘟哝嘀咕中,司仪的声音从厅间传来:“加簪已毕,请各位到屋内换上第三道仪式的衣裳。”赶忙随众女一起回了东房。

      回到东房,还没进门,就听到孙家小姐的声音:

      “一阵仪式结束便要去赴宴,我听说此次王家来了好几位世家公子,都是建康城出门掷果盈车的人物,京都少女的梦中情郎。”

      有人起头,众女都抛开方才典礼上的拘谨束缚。

      “平日里见惯脂粉,一会去了饮宴,要有举止不到,会不会低瞧了咱们?”

      “来的人里有四位是王家的,据说性情大不一样。大公子王冲温润端方,是君子如玉一般的人物;二公子王津也极是懂怜香惜玉。对上他二位倒也无妨,待女儿家言行有礼,不会轻易取笑。只是二公子生性风流,喜好流连那金粉地、温柔乡,不及冲公子持身自正。若论婚嫁,非良人之选。”

      “那另外那两位呢?”

      “最小的王平喜好舞刀弄棒,从小跟着大将军王敦骑马打仗,拳脚功夫了得。为人心直口快不拘小节,论体贴女儿家心思,可远不及前面两位了。”

      “那不就是不解风情的孟浪莽夫么……”

      “张姐姐,你知道的恁多。”

      “惭愧,我爹爹无事就会和说一些北方士族之事。前儿收到王丞相的信还老泪纵横了半天,拉着我的手说要么不进王家门,嫁人就嫁王大公子。”

      “我才和风郎互通心意,我爹爹忽让我去联姻……”

      “还有一位呢?”

      众女还在叽叽喳喳,也没留意到百花争媚的院落多了一道人影,顾子夜还待多听一点,房门被敲响,丫鬟通知众人过去院内参加第三道仪式。

      到了院中,司仪为众女一一插上钗子,又赐了字。像孙小姐赐了个“卿卿”,顾子夜被赐的字则是“窈窈”。等到给所有及笄女子悉数取了字,这第三道仪式就算成了。礼毕,众女如脱枷锁,趁着破暖春光,弄袖轻风,相偕去了白露亭饮宴。顾子夜早遣开身边人,众女一走,见四下无人,提了裙摆,踮着脚尖又进了东房旁的一个昏暗小隔间。

      她在小隔间调胭脂,突然想起一本古书上所言:挼青草汁混以少许清水,调以胭脂,色作暗红。当下蒙了面纱,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去溪边摘青取水。

      到了溪涧处,只见已有几人在水边沐浴。今日是上巳,因此依习俗在河边修禊,纳吉祈福,祛病消灾。顾子夜一路避开行人,终于到了一处人迹罕至之处,竹阴林暗,树影匝地,四处只闻鸟鸣啾啾,绿叶婆娑,甚是幽静。

      顾子夜在此处就着溪水画完了妆,对着溪水做鬼脸吐舌头,突然见到水面上倒映出一名紫衣赤足的女子身影。她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水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顾子夜:“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紫衣女子:“我是居住在这座庙宇的扶乩人,山里人都叫我紫姑。”顾子夜:“扶乩占卜的是什么?”紫姑:“你想算什么?”顾子夜歪着头想了一下,道:“就算姻缘吧。我的婚姻可以自己作主吗?”紫姑:“你的姻缘属于第一个看到你真面目的人。”顾子夜:“我的模样这样丑怪,也会有人因此而喜欢我吗?”紫姑笑起来,道:“因为那个人是用心看的。”顾子夜:“他是个瞎子吗?”紫姑:“天机不可泄露。”

      顾子夜似懂非懂,这时听到清越钟声,想起来自己还有饮宴,戴了面纱忙忙地往山下去了。

      出了寺庙的院门,穿过青霭缭绕的竹林,渐走渐深,忽看到前面一株树上挂着一条白色的绸缎布帛,顾子夜心中一奇:“咦,这是哪里?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些啊?”再往前几步,帛条愈多,皆挂在枝上迎风招展。

      她四下一望,只见都是帛条,帛条上都写着字,幅幅龙飞凤舞,各有奇异。用的是当时不多见的行书。

      不禁凑近前看,有些写的是“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有些写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有些写的是“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之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在树林里转了一会儿,只见四处都是诗。其中有一副写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又与众有别。忍不住凑上前细端详。

      她自幼研习书法,学的是当世名家卫夫人的字,这时见了此字,细看竟比卫夫人还要多出一份朗逸风神,越看越爱,伸出手指在上面临摹起笔画。

      哪知一划之下,雪白的帛条竟生出一道淡淡的红痕。顾子夜轻叫了一声,才想起来方才手指沾了胭脂,一时清洗不掉。

      心中想:“这些帛条不知都是谁挂上去的?上面的字这么好看,这下坏了可怎么跟主人家说?”

      正发愁的当儿,突然寂静山中几声“咄咄”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又高又亮的少年声音在树林的另一头大声响起来:

      “我方才站在逸少旁边看他写了半天,就这幅‘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最好,字句皆佳。其他都差了点意思。趁其他人还在下边饮宴,先把这幅挑走。快来!”

      说着又噔噔近了几步。顾子夜心下一慌,不想还有人在此。人声从上山那条路传过来,往前走怕要与人撞上;而且听话里内容,似乎来人是宴会之宾,冲着字而来。
       来不及细想,忙忙寻了颗枝干粗大的树到后边躲起来。

      才站定,又听那人道:“叔父可真是越老越会和稀泥啦,江左蛮子本就和我们互相看不惯,为联姻之事还如此兴师动众。”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向着顾子夜这个方向而来。一人脚步紧迫,当是那说话少年,背后还有一个脚步声却是不疾不徐,雍容自若。顾子夜不禁心想:“他说联姻,又说叔父,难道是王丞相家的人么?他的口音还不是本地人。他和人说话,来的不止他一个,不知是王家哪些人?”

      还没猜到,就听那少年道:“是了,少章,今日联诗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去年会稽诗会你不是独占鳌头么?”

      顾子夜想:“果然还有一位,少章不知道是谁的字。”只听叫少章的男子道:“就是因为去年第一,今年也没值得看的新面孔,才不想久呆。年年夺魁,也没多大意思。”

      他的声音沉稳低缓,吐字清晰无比,在偌大林中穿透层层密叶,教人听得一清二楚,颇感贴服;和另一人的大嗓门形成鲜明对比。

      他一开口,林中似乎也为之一静。

      那头大声少年朗声一笑:“都知你才冠京华,可没想到这次南北人才聚一起,也没叫你多待一会。难怪只陪我这个早早败下来的人过来拿字。”顿了一顿,又道,“既是不爱联诗,那也没瞧得上眼的吗?我看王津在这种宴会积极得很,你倒好,叔父这次非要拉你过来,本想解决你终身大事。这下可要愁白了头。”

      叫少章的男子漫不经心:“伯父要过来吴郡,也不惟是南北联姻之事。”

      “咦?还另有要事?有什么是我王平也不知道的?”

      “半月前接到密报,说有池寂门的人出现在吴郡,从起居行踪和出入场所推测,应是去找顾家……”

      “是么?江湖人士联络郡中大将,那可是奇了。”

      两人边谈边走,踩着落叶过来,一路上脚下沙沙声响。顾子夜听到其中一人就是王平,想起张小姐之言,稍感慌乱,身子往树后缩了缩,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到了一颗树前停下。

      王平道:“就是这幅了……你是说他为了咱家的乌木令么?”少章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林中一片安静,似是在沉默思索。

      过了良久,林中只听得叽啾鸟叫声,顾子夜几近以为二人已走远,才听见少章悠然道:“不好说。这枚令牌自由王家掌管,三十余年前就无人敢再问津。先不谈来者拿不拿得走,就算任由他们夺走,那些人也未必用得了。”

      王平道:“此话怎讲?”

      树后的顾子夜也心说:“这是什么话?不知道乌木令是什么?可没听过王家有这个东西。是江湖令么?”想到江湖令,就忆起王思良,不由想,“王思良说的果然有道理,这王家的人傲气得很。不仅拿了江湖人的宝贝,还说别人拿不走,好大口气!”心里这样想,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只听先前那人缓缓道:“那乌木令原先叫江湖令,原是武林之物,伯父因自己不涉江湖事,给它另取名叫乌木令。被咱家取走之后,这枚令牌就已经五十年没用过了。江湖中见过的人要么已经仙逝,要么已经垂垂老矣,半截身子骨入土或是不问世事多年,年轻一辈的人连童侠客的面也没见过,更遑论其他。

      “试想要是有一人持着令牌说他就是乌木令的传人,拿着童大侠的旧物要差遣他办事,谁人肯信?谁人能服?

      “何况乌木令能驱使群雄,那是因原先持有之人本身就是天下第一高手,要是武艺低微,非但不能号令群雄,还可能怀璧其罪,招来祸端。”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缓缓吐出让在场另两人心头一震的话:

      “说到底,那块江湖令也只是一块死物,用的人德不配位,或是能力不济,再厉害的圣物,握在手里也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王平道:“那岂不是白费心了?”那人不置可否。顾子夜见两人谈完,只怕他们望向自己这边,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只听王平又笑道:“既是不关事,还是说回联姻罢。我看那朱家小姐才貌都不错。可惜我王平无甚诗才,不然定揪着她联上三百句。”

      叫少章的男子声音冷冷淡淡:
      “大丈夫事业未成,何谈家为?”

      王平道:“嘿!我们可不兴你这般。娶个贤妻襄助事业不更好么?”

      少章道:“俱是读一样的闺中书,南女北女,所别不大,又何必舍近求远?”

      顾子夜听到此处,不服益甚,素白小手按在身前树干上,将头探出少许,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望过去,要看看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人。金色光线穿过缥青山林,淡淡山雾中,透过飘动的丝帛,映出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站着两个人。

      稍远处一人人高马大,英气逼人;而另一人身穿一件群青色广袖长袍,腰间束着一根宝相花纹玉带,身形挺秀,一头墨黑色头发由一顶红缨黄铜冠簪住,当真是丰神清朗,凤章玉质。只是语气淡漠,似乎对万物都不关心。

      只听稍远那人道:“我以前只道你看不惯拿腔作调的王室贵女,今日才知是天下女子都没入得你眼的。”听声音就是王平了。

      他这话玩笑中也带有深意。王导极力撮合南北联姻,实是用心良苦。以当前王家的权势富贵,若要联姻,即使是皇室宗女、外戚姻亲,也无不可。但金枝玉叶,不免娇贵骄纵,而王家又并非全是懂夫妻忍让之人。

      北方高门之中,势力错综复杂,因此既要门阀身份,又要高对方一头,还需不牵扯中枢斗争,江南士族的贤淑贵女,就成了首选。

      此刻听少章话里的意思,他对自身婚事浑没在意,不仅对北方贵女冷淡之极,对江左贤媛,也是漠不关心。

      不等他答话,王平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轻叫一声,“咦?这字上怎么有条胭脂渍?少章,你快来看!”

      顾子夜听他惊呼,只恐就要暴露,想起自己刚将脸画得乌七八糟、丑甚怪哉,这样情形下见面,怕是要贻人笑柄,当即右足后退一步,只待轻轻走开,哪知一退之下,踩到地上的落叶,发出“嚓”一声轻响。

      谈话的两人正戒备心起,立时听见,王平大喝:“什么人?!”三步并作两步到跟前,呼地一声,双拳打在遮挡顾子夜的大树上。

      挂着的帛条随树干摇晃几下,在他一拳之力下,叶子如下雨一般落下来。

      随之落下的还有帛条,王平一时被遮住视线,突然右肩一沉,有人在自己肩膀借力飞过。原来顾子夜听他大喝时已是要逃,但王平来得太快,情急之下,扯下面前帛条挡住王平视线,自己施展轻身术从原地跃开。

      正自庆幸,不防这身及笄之礼上才换的礼服下摆又窄又长,她才纵跃了一下,便被树枝勾住裙子,轻叫一声,倒栽下来,与王平齐齐倒在地上,俱共发出“哎呦”一声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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