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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雏鸟吐清音 ...

  •   顾子夜悄悄回到府上,所幸无人发觉她偷溜出门,心里一块大石落下。

      哪知过了一日,王思良未至,却有教导顾子夜的夫子留书说有事归家,第二天即人去房空。顾子夜与夫子素来亲厚,如此走得突然,不免伤心了一阵。好在她少女心性,夫子走了固然难过,过几日就淡了。府中等了数日,王思良一直没来,顾子夜思忖他应是去了别地,渐将此事抛诸脑后。而父亲顾众近日忙于事务,暂时无暇为她再寻一位老师。因此这段时间早上闺中喂鸟,中午庭里撷花,晚上池边戏鱼,功课女红什么一并抛开,落得个自在又清闲。

      惠风熏人,杏花吐出云蒸霞蔚般花朵,倏忽之间,时已至鸢时三月。

      这天风袅云疏,春光淡晴,顾子夜用过早饭,闲逛到前院,莺啭绮窗,路过花苞未放的紫桐树下时,但听人声哗动,她循声过去,只见天井中人来人往,抬了一个个镶铜嵌金的红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上。

      顾子夜好奇心起,走上前看,只见是一箱箱的金银珠宝。

      “白玉珊瑚朝珠四十串……”
      “琉璃赤玉瓮十盏……”
      “青铜鎏金博山炉一对……”

      顾子夜蹲下身,随手翻了一下,只见都是些罕见珍宝,心下颇为纳罕,问站在一旁的侍女棠雪道:“这是什么?谁送过来的?”

      侍女知自家小姐脾性,和她也不见外,笑吟吟地道:“都是给小姐的。什么人送的你猜?”

      顾子夜道:“送我的?”心里想:“我最近可没接触什么人,咦?难道是王思良么?可如果是他,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又是哪里来这么多金银珠宝?”突然想到什么,欢喜道,“啊,难道是陆二?他又有什么好事啦?”

      棠雪道:“小姐还真是时时记挂着陆公子呢!可惜不是,是王丞相家着人送过来的,什么原因你再猜。”

      “王丞相?”顾子夜闻言惊讶,“是我想的那个王丞相么?”

      棠雪道:“还有哪个?”

      顾子夜在箱边拿起一枝鎏金缠枝凤簪细细赏玩,歪头,“我们家一向和王丞相极少往来,这倒奇了。”

      自八王之乱以来,北方就深陷战火之中。当今皇帝司马睿因听从王导建议,渡江南下在建邺建国称帝,安置群臣,使治下远离乱祸。有王佐之功的王氏家族权势也由此而盛。

      两人所言的王丞相,正是本朝极尽荣贵之人王导。

      王导出身名门望族琅琊王氏,与王敦兄弟二人,一内一外,掌握了东晋军政大权。年轻一辈人物中,也有王侃、王悦、王忱等诸多才俊,可谓才人辈出,仕宦显达。

      东晋机关要职,被王家子弟占了大半,加之王氏祖上亦颇有名声,自汉魏入两晋,还未有一族能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因此当今时世,又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即使出身如顾子夜,听到王家忽然要与自家交好,也不免惊诧。

      她一口气连猜几道,棠雪都窃笑摇头,索性不猜了,“别卖关子,快说!”

      棠雪抿嘴道:“当然是给小姐的纳采之礼啦!今早老爷收到王丞相寄来的鱼书。说是要为王家儿郎挑选佳偶,相中小姐你啦!”

      这句话如四四方方的天井里乍起惊雷一般,震得顾子夜放下手中拨弄的珠玉琳琅,抬头看棠雪。

      “王家写信给阿爹求亲?”

      棠雪抿嘴笑道:“小姐已是及笄,老爷夫人早就张罗着为你寻一门亲事了。可巧王丞相写了信过来。这不正是天赐良缘?”

      “但北士不是跟我们南方士族多有不和么?怎么突然跑江左门第提起亲来?”

      棠雪道:“我听夫人说朝廷虽有些势力对南方士族不大友好,但王丞相一贯力主该当南北通婚,倒是个以和为贵的。”

      她又道:“我还听许多人说,琅琊王家都是一等一的王孙公子,而小姐这家世,这相貌,吴郡还挑得出第二个么?王家如在江南要挑儿媳,小姐定是不二之选。”

      “可阿爹不是一向和陆叔叔交好么?我以为……我以为……”

      棠雪道:“小姐是想说陆家的二公子么?这是南北家的联姻,怕是陆公子也做不得主。”

      顾子夜听她说道,没来由地愈加心烦意乱,道:“阿爹怎么说?”棠雪道:“老爷自然是喜不自胜了。这会儿豪性大发,望射箭场去了!”

      顾子夜哑口无言,想说些什么,心绪却像天井院墙垂下来的藤蔓一样又多又乱,道:“等阿耶回来我再找他好啦!”一顿足,回了自家卧房。

      哪知从辰时等到未时,顾众仍不见回。顾子夜久候无信,百无聊赖,便到房前花园里练起轻身术来。

      此时已是小憩时间,她还未有睡意,她踩着脚下的桃花枝纵跃了几圈,跃到屋顶上,在黛瓦上抱膝坐了下来,望着湖对面的议事堂,不由回想半年前的一件事。

      她目光所及的议事堂建于顾府后花园的湖中央,与这边的楼台以曲桥相通,是顾众平日开会议事之地,那年她得知夫子会舞,缠着他教习轻身术,夫子要她不要告诉双老,便在花园里偷偷练习。

      有一日午后,绿荫蔽日,她轻功小成,显摆心起,悄没声地潜到议事堂屋檐上,要听父亲他们开会在说什么。

      她向下看时,只见议事堂中坐了十几位男性长者。另一个南方士族的首领陆玩坐于左首第一把交椅,当中则是自己的父亲。十几人整整齐齐地危坐在椅上,均是神色凝重。

      一片肃穆中,陆玩率先开口,他说话前一只手握成拳头在桌上重重一锤,把桌上的杯儿碗儿都激得跳了几跳:“伧鬼可真是欺人太甚!”

      他一打破沉寂,四周的人立时开始七嘴八舌地数落:
      “这王导到底是何用意?”
      “嘿嘿,早年间我表弟诚心诚意远道求见王戎,对方态度轻慢,只用洛阳话交谈。”
      “不错,想当初,王敦刚到江南,就把大军驻扎在离吴中十数里的地方,可真是嚣张之至!”
      “兄弟一丘之貉!北人没一个好东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慷慨激昂。

      当日的情形突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里,顾子夜心下琢磨:“看他们话里意思,王氏似乎与阿爹陆伯父他们颇多过节。
      “我与王思良交谈时,他听到琅琊王氏也自一副敌视模样。也不知都是什么人。
      “阿爹一向疼我,却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

      辗转思虑间,忽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声吟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吟诵时特意拉长了声调,最后几句更是一咏三叹,宛转悱恻,听得人凄婉断肠。

      顾子夜回过上半身,向下一望,只见庭院前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华冠大袖,手中持一柄鹅毛羽扇,端的是脸如冠玉,气度风流。只是面上笑嘻嘻的没个正形,与这身高士装扮太不相称。

      顾子夜起身,叫道:“陆明山,你在这干嘛?”她也不下去迎接,站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与那少年对话。

      陆明山道:“自然是来瞧瞧我的小未婚妻练功了。”顾子夜道:“呸,今天是你的,明天可未必了呢。王家已经向爹爹提亲啦!”

      陆明山不疾不徐地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此事我也听说了。吾妻品貌俱佳,贤名在外,追求者甚多。吾心亦甚感欣慰。你瞧,这是什么?”说罢扬了扬手中的纸,一脸笑嘻嘻地不怀好意。

      顾子夜道:“我不要看!想也知道都是你那胡编乱造东拼西凑的狗……狗……下流情诗。”陆明山道:“是情信。但不是我写的,你要不要看?”顾子夜被他勾起好奇心,一跃而下,从他手中接过纸,念道:

      “贤弟如晤:久不通函,至以为念……弟有佳女,兄有良儿。若能一造并蒂良缘,岂不美哉?……谨具微仪,伫望示复。兄茂弘。咦?这不是王家写的求亲信?你拿我爹爹的书信干嘛?”

      陆明山用羽扇敲了敲她的头,笑骂:“你何时面子这么大了。什么你爹,这是我爹的信。”

      顾子夜没明白过来:“诶,你也被提亲了?是你要被许配给王氏哪家公子?”

      陆明山道:“你小脑袋瓜看着似人,怎地里面是块木头?这是写给我妹子的。”又道,“不止我爹,城里有头有脸有未嫁女儿的世家,都收到了。王导一向积极与江南士族修好,恐或是想借南北联姻之事,再进一步。”

      这下大出顾子夜意料之外,她立在花树下,拿起信又横竖看了几遍,像是要看出什么国谋大计来:“那你爹怎么说?”陆明山颇有得色:“我爹自然是拒了。他老人家一向和北人看不顺眼,怎会把宝贝女儿嫁给那些伧子?”顾子夜道:“除了陆小妹,还有谁?”

      陆明山掰了掰手指,道:“这可不好说。今早你爹在练箭时提起来此事,本欲炫耀一番,岂料同场之中,着实有不少士族家长也收到王导的求亲信,你爹知道以后,发了一通火,现在正在和我爹、朱叔叔、周叔叔、张叔叔、孙叔叔等十几个士族家长在我家的议事堂呢!”

      两人聊至日斜,陆明山走后,顾子夜又回到屋顶。

      她得知自己不是联姻唯一人选,心里松了口气,却不知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越发觉得这王家果然像家族长老和王思良说的那般可恶,竟如此轻慢。

      她从未想过婚嫁之事,不禁惘然。加上提亲男子既不认识,也与自己家族乃是半敌半友的关系,更是打心底不妥。可巧小桃正在找她,进了院子,见她坐在檐上,不由惊叫了一声。顾子夜正当思绪纷乱,被她一叫吓了一跳,不防左足一滑,“咕咚”一声,落进临近的湖里。这下受寒风一吹,本不健壮的身子一下病倒。顾夫人过来看她,她一肚子委屈可算寻了个出处,将苦水一股脑地掏出来跟顾夫人一顿倾诉,说到伤心处,拿着帕儿呜儿呜儿地哭起来;当天本染了些风寒,此时存了逃婚的心思,索性在床上躺将起来,小病装成大病。

      她这一装病不要紧,可急坏了顾府上下。顾众回来听说,连夜请了几个城中名医进门问诊。岂知看过几个大夫之后,顾子夜仍不见好,顾子夜也苦于作茧自缚,直想说“我没病,只是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不认识的王家。”但问诊之人接二连三踏破门槛,骑虎难下,只得继续装着。

      顾众正彷徨无计,又有仆人通传,门外有个人说可以治好小姐的病。顾众连忙叫人去请。

      顾子夜听了丫鬟青杏传话,又有治病的过来,赶忙在床上躺好。过了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个人,宫灯光辉下,纶巾缓带,长衫锦靴,却是陆明山。

      顾子夜的卧室四面有窗,室内多以粉、黄二色装饰。此时绣阁中燃了松竹香,沁人心脾。顾子夜见是他来,登时泄了气,有气无力地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她二人自小一处玩耍,出入卧室乃是家常便饭,心中早已没有男女之界。两家又是世交,长辈对二人往来也是不加管束,甚至时不时推波助澜。因此对陆明山深夜出现在这里,顾子夜倒是不惊。

      陆明山换了一身装扮,手中仍然持着严冬酷暑均不更换的羽扇:“听说你病,顾伯父让我进来看看你。”

      顾子夜气鼓鼓地飞了他一眼:“别传染了你!”

      “顾伯父正在遍寻良医,小可不才,愿意一试。”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病?”

      陆明山走近前,照着她线条清圆的下颌假意左右端详了一回,道:“我看小姐面色红润,气息稳健,身子似无大碍。落水而致的风寒,喝几服药就好了,这么多大夫看不出来,想必是心病了。”

      “你既知是心病,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陆明山放开她,笑吟吟地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为夫也是一筹莫展。”

      顾子夜拿被子遮住脸,转过身去,不理他。

      陆明山道:“看来此病还需再卧床几日。可惜、可惜,怕是无缘两日后的一场盛事了。”

      “什么盛事?”顾子夜掀开头上的被子,又身子康健一样活跃起来,“你又从哪里打听到什么好事啦?”

      陆明山道:“射箭场的事王导也听说了,因此要带一干王家子弟和几个要好的北方士族同僚来了吴郡,说是自知写信群寄此举有失礼数,亲自赔礼解释。正好两日后就是三月三,按惯例要在水边宴饮,南北两方世家因此约定,到时一饮泯千仇,同时婚约之事不能搁置,趁此机会让两边小辈见面,若是有能看中,到时也可缔结婚约。”

      顾子夜听到“宴饮”二字,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不早说?”陆明山道:“我也是才知。你都在病床上,怎么跟你说?何况你心心念念退婚,去了说的都是联姻之事,怕是病情还要加重。”

      顾子夜听到“退婚”二字,又滑进被子里,盖上脸:“看你也没办法。”

      陆明山嘻嘻一笑,道:“那也不是没办法。瞧你这般忧心,我也是想了个法子。但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说道: “三月三又是女儿节,你年岁也到了,去年没办,你爹今年就想趁此这帮你举办笄礼,带你一道去。”

      “到时候,你只要在宴会上装愚扮丑,王家那群子弟眼高于顶,必定觉得此女有失体统,便会趁势提出退婚。”

      顾子夜愀然不乐,道:“那可不成。虽然我退了婚,但也让我爹爹在北人和南方大家面前颜面大失,你这点子忒臭!”

      陆明山道:“叫你装愚扮丑,又不是叫你往出丑了扮。你这几日装病,只需在脸上点几个疹子便是。再盖上面纱,到时有人看你样貌,你便揭开面纱给他看。保管任谁都得吓一跳。旁人问起,你便说是因病生的。”顿了一顿,道,“至于装笨扮拙嘛,你也不需扮,按原来的样儿就好了。”

      顾子夜想了一想,但觉此计可行,一想到时惊掉众人下巴,忍不住笑出声,连陆明山最后一句话里打趣取笑自己也没在意了。突又想到一事,两条细长的眉毛拧在一起:“但若是宴会结束后,此事被传出去,都说我是个满脸疹子的丑八怪,我在州郡要如何做人?以后还嫁得出去么?”

      陆明山看了她一眼,凑近前低声道:“你要是嫁不出去,这还有我啊。以咱们的交情,你要是名声坏了,我能弃你不管吗?”

      顾子夜听他言辞真挚,心下大悦。

      她和陆明山自幼青梅竹马,两家又极密切,因此虽无男女之念,但心中早默认了对方都是日后的配偶。此时听他郑而重之地承诺,犹如一直默不成文的事被摆到台面上,心底的甜意直浮上来。

      昏黄闺房的灯辉映在她脸上,半是羞涩半是喜悦,嘴角却是止不住的浅笑,道:“好罢,那就照你的法子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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