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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贵女 ...

  •   慕桃直到走入相国寺,受山上冷风一吹,才舒出一口气,发现自己手心已渗满了细细的汗。她本来只是来这里一试,也没多大把握。成绩却出乎意料。不由对入选多了几分信心。
      “那个……方便问一下寺庙哪里接手吗?”她扯了扯一旁同行女子的衣袖,细若蚊呐地问道。虽然从小在上宣城,但这么大的寺庙,昂贵的香火钱和遍地富贵香客。若不是这次参加选拔,她连山门也不敢踏进来。
      问完这句,她雪白的耳根沁出微红。
      那个女子也才十七八岁,却自有一股从容风度,静静站立时犹如有气韵流转。听她这样问,不惊不怪,用手指了指左前方:“第二轮一刻钟以后开始,接手可得快点了。”
      慕桃捣蒜似的点头,头上的蓝色发带飘啊飘啊,兔子一样跑开。等她回来,只听有几个人围在一起,道:“这就是方才离开的小画女的作品,这画功能评定中等。”
      “亏得一众高手没来,也是走了大运。”
      慕桃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才走近前就听到这句话,面露羞赧之色,接话道:“我也不知怎么就过关了。因是没钱请先生,只能自己找些别人的画儿临摹。”
      几人回头,看她怯生生地站在身后,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一人拍了拍她肩膀:“虽是自学,足见平时下了不少苦功。”
      “你的作品差点火候,但光以画功而论,评定中等倒也说得过去。你过来看看这两幅。”
      慕桃上前,只见桌上并列摊着两张素白的宣纸,一张画的是一枝梅花,一张画的是一簇酴醾花。两者均是平平,难说高下,只是酴醾要画得肖似,比梅花难得多,而这幅梅花意境也未见超群。但是酴醾旁边用朱笔批着:“二流”,梅花的批却是“偏上乘”。
      她想起上山时的情景,道:“莫非画生和山先生在吵的就是这两幅?”又想到开场时几个画生说这次主试官乃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心下越发疑惑。
      “没错。这名画生差了一名就可以进入第二轮。偶然看到这位第一名的梅花图,当即和主试官吵了起来。”说话的人消息灵通。
      “嘿嘿,又是她们那家。”一人指着梅花图上的名字,“劳国公!劳国公!她家还真是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钻。最近圣人看重绘画一事,她们家即使一个爱画会画善画的都没有,也要将绘制《江山盛景图》这位子夺了来。不但要抢,还要舔着脸拿第一。真是嚣张之至!”
      “哎呀呀,看来对我不服的人很多嘛!”一个娇娇滴滴、婉转媚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的讨论声停下来。
      慕桃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盛装女子曳着长裙施施然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婢女。那女子感受到慕桃的视线,回头蔑然看了她一眼,仿佛她这个举动僭越之极。慕桃忙低下头,心里却生出一丝不舒服,脑海里都是方才目光交汇时,对方一张尽是娇笑的脸上、浑无笑意的眼睛。
      盛装女子走到方才说话的那几人面前,嗤笑:“我才在花园里逛了一会儿,回来就听到有人嚼我舌根。我当是谁?原来是今天的手下败将。”
      那画生原本是义愤直言,没想被对方听了去,被她气势压过,自己倒似成了背后中伤的小人:“你又不识作画,来这种选拔还使手段抢走第一名可不是鸠占鹊巢么?你这幅梅花图当不当得起偏上乘,稍微学过画的都看得出来,燕媚女你神气什么?”
      那名叫燕媚女的女子不羞不怒,脸上反而笑得更甜:“什么鸦巢鹊巢,我只知道所有位子,都是能者居之。能得到山大人的赏识,这第一就该是我的。瞧你这话,是想质疑山大人?”她鼻子里轻哼一声,“你们这些舞弄丹青的,自以为多学了几年画画就更高贵。一个个装得清高不食烟火,到头来还不是要抢着吃皇家饭?和你们骂的又有什么区别?”
      一人道:“这岂难道是学多学少的问题?说的是你的画当不当得起‘偏上乘’的批语?”
      燕媚女置若罔闻,只是仰起珠翠满头的头颅,骄然道:“小朱,小翠,告诉这群人,我爹爹是谁,我爷爷是谁,我义兄是谁!”
      “啐!”一人打断,“这城中有谁不知道?”
      “上宣城出名的几个画馆在同一天遭砸,颜料、画笔大批被抢。剩下人即使免遭劫难,但也受到恫吓,以致无法参加选拔。画生之中,嘿嘿,能想到用这般手段又做到的,还能有哪些人?”
      慕桃一惊,脱口道:“原来今日有许多人没来,是因你之故?!”
      燕媚女见众人面有不忿,越加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可说?说到底,你们才几年道行?宫里那些几十年的老画师也要对我毕恭毕敬。说得好像我稀罕这每月二两银子的位子似的。”
      “既然不稀罕,干嘛还大费周章拿第一?”有人驳道。
      “能吃上饭,都是小主赏你们的。”
      “要是看不惯,现在就可以滚!”朱、翠二婢恶狠狠地喝道。
      焚香袅袅,一刻钟后,比试开始。第二回合比的是画的意境。
      慕桃努力集中精神,却总是想到方才燕媚女经过自己时的那番话:“哪来的不知礼数的贫家女?解个手还不知羞耻地说出来,这模样是想进了宫当笑话给人乐么?”她心中不住说道:“我作画是为自己喜爱,我入宫是为提高画技,同时让姆娘和我都生活得好一点。可不关你什么事?”却忘不掉方才燕媚女嘲弄的口气,轻蔑的眼神,嫌恶的话语。意境讲求画者心笔合一,抒心中所想,传情达意。如此一来,总不能凝神。
      评定之时,她不安偷觑,只见主试官山元墨将众人画作翻得飞快,两条浓眉皱在一起,阴云密布,便知情况不妙。
      “这次的主题是鱼。鱼儿自由自在,是为此画之意境。再看看你们的画作,拘泥太多,贪念太多,哪有半分鱼儿逍遥于江湖的味道?!除安媱外通通不合格!”山元墨看罢,勃然发怒,一甩剩余众人画作,拂袖而去。
      慕桃悄悄觑了一眼燕媚女,看到她听得安媱此轮第一,脸色白了一白,随后又若无其事,一脸甜笑地向一名女子道贺。
      慕桃瞅见受贺人正是方才山上的指路女子,心想,“她就是安媱,看来她家背后大山,连燕媚女也不敢随意得罪。”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多画生一脸苍白,想是方才遭燕媚女言语羞辱之故,下笔意境受影响,可算全员发挥失常。倒是第一轮的“二流”未参与山上冲突一事,面色要好看得多。
      不论如何,自己到此为止了。慕桃心下沮丧之极,强打精神从桌边站起。
      待要离开,这时忽有一名宦人装束男子快步走上主试台,尖声道:“且住!”正要走的众人纷纷停下脚步。
      只听他道:“传山元墨大人的意思,因本轮通过者太少,每城遴选者至少需三人,拟从第二轮剩下的画生中再挑选几人。考较的点仍是原先第三轮定好的“色”。山大人本人身体不适,主试官换人,三日后再比。各位画生今日就先请回罢。”
      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一阵骚动。
      那宦人道:“新主试官的考较题目也出了。就在这里,”他说着展开手里的一卷丝绢,道,“三日之后,带颜料临摹这幅图,以最接近者为胜。你们各自回家准备罢。”
      众画生走近前,互相看看,面面惊骇。
      原来丝绢上是一幅朝阳出云海图,一共只红、绿、蓝三种颜色,但每种颜色又细化成十余种。方今颜料一共也才四十八种,即便是已有颜料,有些也是皇家方有。某几种颜色自己是断然调不出来的。
      此图线条简单,临摹难度不大,但观之华丽瑰绮,盖因色彩绚美变化多端而又搭配得宜,差一种颜色,即整图意境观感相去甚远。
      宦人看出众人面上难色,不待众人发问,合上画卷,冷然道:“这次是为皇家遴选作画奇才。到绘制《江山盛景图》,不知还有多少稀世颜色需要调和。要是这都做不到,趁早退出了为好。”说着如来时一样,快步离去,不与众人多言。
      众人相顾哑然。
      燕媚女突然格格娇笑:你们一个两个,为自己那点儿私利频频冲撞山大人,以致他称病退出,可真是自食苦果。这下还有谁不服?”
      群生登时心中恍悟。
      画生所苦恼之颜料难寻,于她却是轻而易举。拿到皇家颜料不在话下,而三日之中,她只要找到宫廷画师帮自己依着那幅图调制,便可备齐颜色。第三回合比试还没开始,她已是胜了一大半。
      一人啐了一口:“什么我们冲撞?你画技不足就削弱对手,为了拔得头筹。先毁去对手工具,后言语扰乱军心,难道不都是你做的好事?”
      “一场绘画比试,还用上禁军恫吓对手。文试武斗,文戏武唱,当真辱没了‘丹青’二字!”
      还有人怒不可遏:“皇家选拔画师,这是圣人钦定的比试,岂能如此儿戏?!”
      吵吵嚷嚷间,不少门外等候的师友见此处散场,过来附近接人。
      慕桃左右张望了一会,正待离开,突瞥见修都统站在寺门口不远处,笑容可掬地朝她举手,示意让她坐上自己的马车。
      她走过去,才到门口,突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慕桃站直身子,正要赔礼,低头看到是鱼师青的制服,不禁一怔。抬头看时,落入一片带有笑意的黑色眸子中。
      “ 啊,对不住!”过了一瞬,她才惊觉自己盯着对方脸看甚是无礼,白皙的脸上飞上绯红。退开几步,右腿微屈作了个揖。
      和她相撞的男子本来眉眼含笑,经她一撞,收了笑意,状甚不悦。他头上正戴着一顶三品形制的乌纱帽字,衣饰皆是陪试官的打扮,听她道歉,瞥了她一眼,既不回应也不发怒,似是没听到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留下慕桃在原地,微微僵硬。
      只见男子走到燕媚女面前,向她做了个手势,将她拉离战场。慕桃看到,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古怪。此时修都统又催促了几下,她只得撇下寺内众人,上了马车。
      慕桃一路不言不语。倒是修都统先开口问道:“阿桃啊,如何?”他一脸热切。
      慕桃小脸苍白,摇摇头,低声道:“只怕不成。”
      修都统笑容顿住,道:“ 怎么说?”
      慕桃摇摇头。她原本参加比赛,也只是尽力一搏,但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说不失落那是假的。她此时心情沉重,并不愿与人多说。
      修都统道:“我在外面听人说,这次有人因为第一名吵起来了?”
      慕桃点点头,想起燕媚女盛气凌人的模样,不豫之色现于脸上。
      修都统道:“据说这次的选拔颇受圣人重视,特意选派了朝中的铁面判官担任主试官。但也由此招来趋炎附时之徒。”
      说到这里,他放缓疾跑的马车,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劳国公府的人识得铁判官油盐不进,便转而收买了陪试官里的人,让他们一致评燕媚女为第一。因此燕媚女虽然只是粗通丹青,却摘得榜首。据我所知,陪试官里有九位都收了燕媚女送来的好处。一旦通过选拔,便可夸耀,为了在圣人面前显风头,可谓煞费苦心。”
      “山元墨虽是主试官,却全无作主之权。等第二轮夺回主审权,却也因首轮染上了一个大大的污点。
      “本来为了保证遴选之公正,在陪试官中安插了几个不同派系、甚至与山元墨不和的官员,却反成了燕媚女的突破口。”
      慕桃心中一直有朵疑云,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听他说到陪试官,突想起在寺门口见到的青衣男子。她低头回想了一会,只觉他和燕媚女举动亲密逾常。那男子面目俊逸,见者难忘。但她回想初见一众陪试官时,似乎并没有这等长相之人。
      思绪纷乱中,突然灵光一闪,原来是他叫过来的宦人!
      慕桃道:“那她这般使手段,真不怕败露或被人戳穿么?如今早这样被人看到,争吵的事全寺皆知。”
      修都统嘿嘿一笑:“你知道她背后是谁?”慕桃摇头,她一向对朝中事不感兴趣,虽身在京城,却极少接触王公贵族。今天才听到劳国公的名头,也不知他有何事迹。
      修都统道:“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劳国公是近几年才飞速崛起的新贵门第,朝中权势一度压过累世功勋,对家中子女缺乏管教。宫里之事复杂交错,即便今日之事全城尽晓,也不妨碍她家继续称贵显达。毕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就算害得人家破人亡,也不是她亲手所为,乃是陪试官经受不住诱惑而为虎作伥。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慕桃不语。
      修都统道:“你也不用心中不服。你想想,是你和圣人关系近,还是她和皇上亲?燕媚女只画画儿不及你,说到讨上欢心的本事,即便是御前近侍,嘿,也要不如她。
      “皇上喜欢美人儿,她就尽态极妍;皇上要俭朴,她第一个素衣荆钗;皇上爱书,她一贯鄙夷读书人淤泥不化,也假模假样地学人作娴静淑女。坐在圣人这个位子上,就算知她欺下,谁能恶言以待对己费心讨好而又无大过之人?何况她还是个小女孩,不管如何胡作非为,圣人也只当那是后宫的妇人心计。一说听真话,燕媚女那点事还没告上去,只怕明日满朝大臣就要先将各地弹劾奏表堆到自己面前。
      “即使能传到圣人耳里,燕媚女只消说自己是为了皇上开心,特意去学了画画,诉诉苦,再撒撒娇,圣人多半不会追究。还要将你当成想敲竹杠的无理之辈。燕媚女再收买几个人反泼脏水,送你入狱也不是什么难事。”
      慕桃脑中嗡嗡作响,冲口而出道:“那真就任她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么?宫廷画师一职于她是予取予求的玩物,绘制《江山盛景图》于她是献媚龙颜、争权夺利的工具,却是学画爱画之人心之所往。”
      修都统道:“嘿,你先尽力比完,能通过了再说其他。燕媚女飞扬跋扈,为夺第一尽折城中精锐,于你也占了大大的便宜。说不定因此得福。且就笑纳大礼。”
      慕桃点头称是。
      谈话之间,已经到了小曲巷。将马车停在门口,便自离开。慕桃与他谈完,心下宽了不少。心想为今之计,就尽力而为,再言其他。
      从菜畦水井的前院走进小屋中,没有见到柳大娘的身影。慕桃思忖她应是去了别处,便自己走回卧室。
      她的卧室很简单,只有一张不大的木床,墙边立着一只稍显破旧的柜子。
      慕桃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雕花木盒。这个木盒色泽古朴,纹理精美,与周围粗陋的家具极不相衬。
      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支毛笔。笔杆以乌金制成,比寻常毛笔稍长,却要粗上三两圈。笔毫柔软,却非常见的白色,而是色作绯红。通笔乌身朱毫,闪着微淡光泽,贵气非常。
      要是这个时候有个外人在房间,一定惊诧,这样精致的笔怎会出现在这个破旧的小屋中?
      她握在手上,看了又看,眸中神色闪烁变幻,过了良久,叹了口气,又把笔放入盒中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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