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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宫 ...

  •   第二日天未亮,慕桃就起了身。她想着只有三日时间,要调制图上所有颜色殊为不易。因此早早吃了饭,背了大竹筐,到上宣城郊外的一座翠嶂山上采集颜料。
      这次需临摹的画有红、绿、蓝三大色,画卷上仅红之一色就有玉红、水红、深赤、霁红、鹅冠红、品红、朱颜酡、绛纱、夕岚、海天霞等十余种;要将其按原料一一调制齐全费时费力,只有三天时间全然不够,何况有些颜色的矿、植原料稀有,非就近山上所能采得。
      所以她想到的是,先大量制作一种红色作主色调,再据此主红色调出深浅明暗不同的红。图上的各种蓝色也如法炮制。城外几座山物产丰富,她自学画以后,因买不起珍贵颜色,就常到此采摘原料,自制水彩,此轮试题,倒正对了平日所学。
      她来到山脚,攀藤蔓、过木桥、踏石阶、涉林涧,顺着以往采集颜料的路,凭着记忆在谷壑林麓中攀上爬下,石崖上、洞穴里、溪涧边,俱都踏遍翻过,真个饥食山中果,渴饮松下泉;轻灵地穿梭在林中,对山上花、树、石、金分布颇为熟稔,就如对自己手掌的纹路一般。
      一个时辰之后,调制主色的赭石、蓝珊瑚和绿云母便已采集毕。接下来就是寻找佐色的植物和矿物。
      似乎如有天助,待到中午,慕桃便已寻到大半,唯有两味尚缺,这也是最重要、最令她犯难的地方,一个是制作近似西子色的所需的孔雀石,一个是制作近似青雀头戴的黛螺和凤凰石。
      在当时观察的临摹原画中,绿色仅有三处,不比红、蓝二色变化万千,但这三处绿色,却使得全画绚烂生动,提升了整图的格调。
      其中的一抹雨过天青色虽然调制繁琐,还有法可循。剩下的两处绿,她却是见也没见过。
      这两种颜色,于民间画师尚是罕见之色。她向其他画生请教过,此二色又有个专属名称:前者叫‘烟冷苍松’,后者叫‘青山远黛’,均是皇家独有、内院典藏。
      不唯制作原料成谜,其调制手法和原料配比也是一大秘密。
      偏偏这两点绿色,却是当日所见的全图的点睛之笔。若无这两处绿意,则整图落于俗艳呆板。
      这也是最考较画生水平的点。若作画时并无理想颜料,又当如何?用色的搭配,看的是画生的审美。
      她想到的是,以若竹与萼绿二色搭配,这种虽不如原画上的清贵淡雅,但颜色相近,自有一股清新脱俗,拿来替代,既与周边红蓝相谐,也没失了原图的意境。
      慕桃在山里翻找了几遍,终于在瀑布旁的一棵大松树下找到几颗碧绿的孔雀石,虽然不知用量是否足够,但有总比没有强,欣喜地将其放入竹筐中。只剩最后的黛螺和凤凰石,穷遍全山均不见,眼见太阳就要落山。她走了大半日,体力有些不济,爬到邻近的一座山上后,在一块石头边坐下休息。
      心里琢磨:“难道这几座山上没有了么?黛螺生于水下,凤凰石在书中多生于北部山间暗处,按书上来说,此地应是产地;卖颜料的戚六叔就说他在郊外山上寻到过凤凰石。也许应该到阴湿处找找。若明日再来寻找,制作颜料的时间可不够。”
      休息了一会,又支起身子,打起精神,沿着山间林泉走去。
      这一找又是直找到月出。她偶然间发现山泉往下处有一条之前未走过的僻路,连着一个洞穴,阴冷潮湿,想着去里面或有收获,便顺着洞穴的淙淙溪流越走越深。
      慕桃但觉遍体生寒,才惊觉已经走到洞穴腹地,心生胆怯:“里面不知还有什么?要是里面是什么豺狼虎豹的窝,我可逃不了。只这一个洞穴,看来也找不到什么。天色已经黑了,若还不返家,只怕姆娘要担心。本来这第三局就是为燕媚女而设,余者注定不能赢,又何必枉费心血?”
      便要折回,才走几步,突又想:“来都来了,再走几步又何妨?古人说:‘不到黄泉心不死’,对方视规则如无物,让你奔波空忙。我又如何可依她所愿,称她心意?若不能尽力而为,便要抱憾终身。”
      咬咬牙,又转过头往洞穴深处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突然传过来一丝暖意。慕桃尚未反应过来,又往前走了些许,这下暖意更甚,空气里夹杂了几丝炽热。
      慕桃停住,环顾四周,只见触目黑暗,并无火光,她低头思索了一番,心里隐隐升起一个念头,几分狂喜,几分不敢置信。却害怕希望落空,强行将心中所思的念头压下,继续往前走。
      少顷,慕桃站在一堆透出火红的石头旁,皎白面庞被石子散发的光映得通红。
      果然是凤凰石!
      “凤凰石,生阴处。形如石而透赤红,微亮。人立十尺内,身如沐春,无火自暖。舂之作粉,色转青黛。”《捣色入图经》一书上如此记载。
      她采了石头,又在洞内溪流边发现黛螺,大喜过望,此时夜色已深,不敢在山上多呆。忙踩着月色回了小曲巷。
      这晚睡梦之中,她看到自己身穿粉色宫女服饰,在一间明亮殿堂里画画。忽然之间,一队宫装丽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燕媚女。她看着自己,不由分说抢过自己手里的乌金朱毫笔,冷笑道:“我说一个贫家贱女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居然能通过严格的皇家遴选。果然不出我所料,是用了这等手段作弊!如此欺瞒圣人,不要脸之至!”这个梦瞬时吓得她惊醒,嘴唇发青。
      醒来之后,她擦了擦冷汗。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柜上的匣子。
      那支笔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犹如有光照耀一般,黑暗中散发着乌亮的光泽。
      她拿起来看了一下,打定主意:到时她要是仍欺辱在先,我用此笔也不算违规舞弊。
      第二天破晓,她清点采摘的各色原料。只见殷红蓝绿,完好齐全,心中略略定下来,开始颜色的调制。
      她穿了一件浅蓝的连裙葛衣,头发挽起,先抓了赭石等主色原料放在钵中,或研磨成粉末,或捣出汁液,再按三种颜色盛于不同碗中。
      慕桃将赭石磨成的粉末从碗里取出,放入锅内,加水熬煮,再去芜存菁。从早晨忙到中午,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渗出,一滴一滴顺着她灵秀的线条流下来,几飞几研,钵中终于流出鲜红液体,不禁欢呼。精神一振,将青、蓝的主色调出。
      制调佐色也是如法炮制,只是原料量少而类多,远比调制三种主色更费功夫。等她将二十四种矿物、十八种植物尽数捣毕,分门别类放于碗中,又是半日过去。
      调色是最难的环节,图上数十种,无不是相近之色。手中原色调制时,多出一毫变深,少出一毫转浅,正所谓误之一厘,差之千里。
      自己手中正色原料不多,倘调色中有一点失误,即要多费数倍材料,要完全调出与原画一样的数十种红,便不容有失,需要格外小心。
      她小心翼翼地试色,还算顺利地将所要颜色一一调制出来。再把调好的色团加以牛骨胶,制成长条状。捻了一点,和水试了一下。画笔在白色宣纸上划出一道水痕,颜色与当日所见画卷颜色一样。她得了成功,心情欢畅,下来如有神助。
      这么不眠不休,期间柳大娘叫她吃饭,她也顾不得,如此废寝忘食地忙完,她伸了个懒腰,从隔壁传来一声响亮的鸡鸣。已是翌日清晨。
      慕桃见所有颜色都已成功调出,便去小憩了一会。她为制色一事连续三天不眠不休,一双微微下垂的杏仁眼下透出一片乌青。此刻调色任务了却,因此睡得格外香甜。
      又过了一夜,到比试当日,慕桃早早起来。她来时大半人都已到场。燕媚女被围在一群人中间。
      只见她摘了满头珠翠,褪去盛装华服,只作寻常贵女打扮。不复初见时趾高气扬的神气,倒显得有些楚楚可怜。可见她一个金娇玉贵的年轻女子参加比试遭一众画生围攻,不管嘴上如何,心里多少不好受。慕桃本来微微心软,但一想到她砸馆恶行,欺人恶语,又觉快意,深感报应不爽。
      其余人说话可就没这么好听了,那日受她讥嘲早存怒火,此时逮住机会使劲挖苦:
      “诶,听说了没?原来她私下贿赂一众陪试官的事,连劳国公也不知道。”
      “把山大人气得卧病在床,一世清名险毁于一个小女子之手。可惜!可叹!”
      “有人见到她那日一回府,就带了十斤人参,十斤花胶,二十斤燕窝过去探望,软语劝慰了半个时辰,倒会装无辜。”
      “只是软语劝慰?真没趁机说咱们坏话?”
      “诶,你们说私下贿赂一事,劳国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嘘——反正这次是搞砸了。闻说龙颜震怒,全帝都的贵族王孙都受此事带累,家中长辈人人自危,这几日强行翻查,看自家小孩有没有私下做过越界之事。”
      “啧,那可是捅了老虎窝了。难怪今日这般低调。”
      燕媚女只作不闻。她施施然坐在位子上,只从带来的箱中取出颜料,一碟碟地摆在桌面。她取的时候有意放慢了动作,有画生眼尖,看到她面前画桌上的“烟冷苍松”和“青山远黛”,又是怒骂了一声。心知她这几天只是装扮收敛了些,却仍旧去找宫廷画师调了这二色。
      选拔第三回合开始。
      因是燕媚女没有再生事,考场安静了不少。
      朝阳出云海的原画丝绢挂于正对一众画生的墙上,风吹树叶,簌簌作响。空气里只剩下些微的宣纸翻动声和磨墨声。
      慕桃静静地画完,她此刻心情宁静,忽想:“人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今天要是如愿入宫,一入宫门深似海,于底下不见不闻,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人间山川草木、丽色美景。”
      今天中选的有三人。燕媚女得了宫廷颜料自不必说,另有一名是之前山上的一位画生。丰静最后报出她名字时,她的心轻轻飘飘,悠悠扬扬,如入云端,如在梦里,欢喜像是要炸开来,也没留意到耳后传来的燕媚女的一声冷笑。
      慕桃回家将应试结果告诉柳大娘,柳大娘自然是大喜过望,两人抱着泣了一会儿,又准备了一桌盛宴庆功。当晚修都统就驾了马车过来接人。
      几人不敢稍加耽搁,匆匆收拾了行囊,即应旨入宫。车马辚辚远去,慕桃小手掀起车帘,回头看着小曲巷在夜色里渐渐变小,直至不见,想到一入深宫,不唯柳大娘,自幼认识的乡亲玩伴也尽皆不能随意相会,日后失落、辛酸、烦闷、愁哀等等,满腹心事不知说与谁听,不禁怅然滴下泪来。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巍峨皇宫就在眼前,慕桃但见琉璃飞瓦,碧木森森;行空复道,灯彩辉煌。又想到此番能奉旨作画、见识世面,别愁便散了些许,在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期待和兴奋来。行到宫门近前,突地想起来:“进宫匆忙,那支朱毫笔忘了带了!”
      接下来几日,她却是只在报道头一天见到主事。随即便是每日在仙黛宫按例作画,考核功课。自不必说谈及《江山盛景图》一事。
      好在她入宫也并非要出头争胜、扬名立万,每个月领上二两银子的俸禄,于愿足矣。
      除每日完成交代的功课,她闲来不敢随处乱逛,便自己在室里对着窗外画上几笔。
      提笔之时,心头往往想到修都统那番话:“为圣人作《江山盛景图》这等大事,你闺女当主笔自然是这辈子都指望不上,但凭苦练画功,拿下个捧笔磨墨的位子,可不比起早摸黑才挣几十个铜珠强得多?要是哪天阿桃的画得了圣心,给她晋位份或赏珠宝,那更是荣华富贵,一辈子衣食不愁。”便奋笔自矜,自己给自己打气。
      修都统每个月来看她一次,她将所领俸禄托修都统带回家,给修都统留了半两,余下尽数交给柳大娘。修都统自是欣然之至,再过来时又给她带了柳大娘寄过来的吃食玩物、家什衣裳。其中还有匆忙离去时落在家里的乌金朱毫笔。
      彼时慕桃在宫中吃穿用度皆由后宫内院统度,这些破落的陈衫旧物自是用不上,而那支笔再用也是不妥。但念及柳大娘想儿的一片痴心,就收下放好,也可睹物思人。
      如此过了四五个月,全国选拔逐渐收官。各地中选画师渐次入驻仙黛馆。原本空阔冷清的宫殿人气渐渐旺了起来。
      仙黛馆分雌雄两区,相距不远。各十二个宫室,对应天下十二州。宫室以州命名。如慕桃和安媱居住的宫室叫“太微殿”,即因帝都上宣城在太微州。其他诸如“心宿”、“参水”、“执明”,也均是以州划分。
      两区除居住者分别为男女,形制、宫殿名皆是一样制式。
      十二宫室之下的房间,是以城为名,共三十六间,对应天下三十六城。慕桃的居室即是“上宣室”。这是一座四进的小院子。慕桃住在第二进,第一进是供此殿画师练画听宣之处。而燕媚女和安媱则住在最锦丽宽敞的第四进,每人一间小院。其余宫室均是按此四进的式样打造。她自知与燕媚女性情不投,便极少踏入她小院。
      慕桃与毕月殿的一个画师苻烟因偶然一同吃饭而结识,两人年纪相仿,颇为投缘。经常往她殿里跑。又常向安媱请教作画技巧,安媱虽性子冷淡,不喜交际,但她问起,倒也不吝赐教。
      如此一晃,入宫已是半年。
      一日天时炎热,窗外夏虫鸣叫,慕桃拿了乌金朱毫笔,在书房闲笔作画。
      幽影在纸上流动,却见是一幅美人图。外头毒辣日光为庭前的芭蕉茂密阔叶遮挡,院里只余丝丝凉意。书案挨着窗棂,她画了片刻,但觉倦意袭来,便伏在案上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个时辰。待到在蝉鸣声中醒来,她赫然发现手边的画像变成了一名青衣男子。
      这样的怪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自她偶然捡到这支乌金朱毫笔,就频频发生这种灵异奇事。
      有时是一觉醒来,多了一幅小曲巷的狭长青石道的图画,有时是家中的菜畦,有时又是翠嶂谷涧的风景。她醒来查探四周,却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以致于时常怀疑是什么山妖精怪捣鬼。而画的风格极似出于她手笔。以往是发生在家中,没想到进了皇宫,仍异事不绝。
      她第一次在城外山郊的洞窟中捡到此笔,就知珍贵之极。然而四处相询,却总找不到主人。为什么这等贵重之物会在不见天日的穴中?谁制出这样奇特的笔来?又是谁遗弃在那里?每次用它画画总是中途睡去是什么原因?醒后多出来的画到底是什么涵义?这些困惑一直在心中,她却是至今还没参详透。
      这次的图里是男子轻袍缓带、意态翩然,他俊美面庞生就一对笑盈盈的桃花眼,凝睇含情,顾盼神飞,仿佛在画上活过来一般。
      慕桃举起画,细细端详了一阵,只觉得画上男子异样的眼熟。思索半晌,她“啊”了一声,陡然想起,是那日在寺门口撞见的做陪试官打扮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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