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穆承

3、第 3 章

　　小镇路上。
　　“老徐，你们家今年这么早过来啊。”
　　“哪有，还不是你们更早，我们才刚到，你们就回去了。”
　　“年年早来还不是想着，最好能像你们家一样啊，出两个大学生！”中年有些发福的张叔乐呵呵地说。
　　年三十，镇上的人们换上新对联，带上香喷喷的刚出炉的蒸鸡，挑着箩筐就往旧山里去。去那供奉祖宗、拜山神。近年来，大家出门打工赚到不少钱，路上的摩托车和轿车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黄琴马一家仍然选择徒步，以往是她爸挑着装有整只鸡的担子，妈妈捧着茶壶，她拎着香烛，杯子，哥哥提着酒水。这几年挑担子的换成了她哥。
　　路过的乡人总是要夸赞一声他们家的小孩，然后督促自己的孩子跟他们兄妹俩好好学，有的小孩会低头偷偷撇嘴，不以为意；有些小孩就会开心地喊他们哥哥姐姐。徐家爸妈面上放光，嘴上却十分谦虚。兄妹俩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在宗祠很容易碰见熟人。
　　徐乐正看着妹妹跟小学朋友聊得热火朝天，镇上的孩子都比较单纯，很多就算出过远门打工，本性依然很好。黄琴马就有好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虽然平时联系不多，但是逢年过节就会约出来开心玩耍。每次拜神路上，她们远远看见对方，就会大喊一声，然后跑过去抱在一起。
　　他想，可能不期而遇是一种莫大的惊喜吧。
　　徐乐正站在宗祠门前的湖边看了一会，发觉有人在看他。他偏过头，笑容僵在脸上。
　　他没有想过他会回来。

　　宗祠门口的人进进出出，挑着担子，大家都在寒暄，分享这一年的经历。门前的空地不断响起爆竹声，大大的香火盆横七竖八地插满了香烛，烟雾缭绕。散落的红色的爆竹碎纸厚厚地铺满了地面，好似婚礼的地毯。
　　祝晴向他走过来。
　　徐妈妈喊了徐乐正好几声，他都没应声，便亲自过来拉他，急急忙忙地说：“阿正，你在干嘛，快来拜祖宗，还有人排队上香呢，别让人家等太久。”
　　边说边把他拉了进去，走得很赶，加上熏人的烟雾。徐妈妈没看见祝晴。他跟他擦肩而过，祝晴有意无意地碰到了他的手背。
　　回到家中，徐乐正的手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被触碰的感觉。洗完澡，躺在床上，他一直想着祝晴的样子。他比以前晒黑了很多，也没有那么瘦了，总是乱糟糟遮住眼睛的头发打理成了干净利落的寸头。转头的时候，可能太过猝不及防，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他眼神里浓郁的悲和怒都淡化了许多。他在想，如果他走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徐乐正打了个滚，抱着被子望向窗外。南方的冬天，树木常年绿油油的，拥有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室内却是冰冷的温度。微风吹过，沙沙作响的叶子一片片都成了祝晴的眼睛。令他感到难过。

　　阳台上，黄琴马整个人懒洋洋地、垂着刚洗完的长发，和同样湿漉漉的小狗斜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笑眯眯地听着爸妈张罗着年夜饭，小狗趴在地板上打呼噜。
　　她在熟悉的群聊里面都送去了除夕祝福，唯独宿舍群安安静静的。她有时也很奇怪，明明大家住在一起的时候关系还不错，放假时却是完全陌生人的状态。不过她没有心思多想，满心欢喜地到发小的群里跟她们讨论晚上去谁家玩。手机不停地震，年级群里大家吵吵嚷嚷地抢着红包，她就很不喜欢在人多的群活跃，连带着把重要的通知群都屏蔽了。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徐妈妈在不高兴地吐槽徐爸，
　　“墙上的抽风机说了好几次要换，你这人，到过年都没换！”
　　不过很快她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跟徐爸爸讨论晚上该给亲戚小孩包多大的红包。
　　黄琴马浑身放松的时候容易犯困，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太阳开始西斜，镇上不断响起一阵一阵的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家家户户都弥漫着过年的味道。不管平日里生活过得怎么样，到了新年，人们的情绪很高涨，都相信新的一年会更好。
　　黄琴马似乎好几天没写日记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声消息提示音。
　　她原本想继续等待入睡，却下意识地拿起了手机。
　　是她大学同学周朗熙。他们的聊天记录停在了半个月前，他发的那句：“你能给我发一份赵老师之前分享在群里的文档吗？我没找到”。她突然尴尬地发现她忘记回复了，当时他发过来时，她退出去找他要的文档，然后被她爸叫下去帮忙，就彻底忘了。
　　她赶紧给人家道歉。
　　对方秒回-“没关系哈哈，反正我那时也不想学□□”
　　-“除夕快乐，你在干嘛？”
　　-“我在阳台打盹，等开饭。”
　　-“我也在等饭哈哈，家里来了一群人，现在跟小孩在角落搭积木。”
　　黄琴马站起来伸懒腰的间隙，对面就发了一大串信息。黄琴马突然想起来放假前的那学期他们关系很好。她有一个恼人的大脑处理系统。她总是在场景变换的时候忘记了曾经关系很好的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我们那个项目其实可以提前开始。”
　　-“不过过年就不聊这些了哈哈，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黄琴马爸妈哼着歌，把菜一份一份地端出来，摆盘，一边喊兄妹俩出来帮忙。黄琴马还在回复信息，脚边的狗狗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
　　-“新年愿望就是家人健健康康，团团圆圆，顺顺利利，哈哈，每年都一样的！你呢？”
　　-“我也是，不过今年多了一个。”
　　-“我准备去吃饭了，晚点聊。”
　　-“好”

　　周家大姐来喊孩子们吃饭的时候，看到他的大侄子正在抱着手机咧着嘴在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取笑他
　　“跟女孩子聊天呢这是，傻乎乎的，快过来准备吃饭。”
　　周家因为兄弟姐妹住得近，喜欢几家人带上老人一起吃年夜饭。从老一辈开始，周家人就很重手足之情，经常互相帮衬。
　　周朗熙有一个大伯，一个大姑，两个小姑和一个叔叔，他们那辈在小地方长大，成年后到大城市打工。
　　大姐是最早来到这个城市的，先后又将兄弟姐妹带了出来，大家互相照应扶持，赶上时代发展的高速列车，没想到都顺利地在大城市落脚，安家。大姑过两年准备退休，最近谋划着退休计划。她提起来打算回老家把老宅拆了，盖栋新房子养老。
　　饭桌上，大人们很兴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盖房子的计划，打算着把城里的房子留给小孩成家，自己回去颐养天年。从盖房子聊到装修，再聊到菜园子，甚至连门前在种什么树都想好了。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吃完了一顿团圆饭。

　　周家在城郊，陈恪的家在偏市中心的位置。与周家的热闹截然相反，整个小区都很好像没什么人气，仿佛今夜跟其他的夜晚没什么不同。门口的小道蜿蜒至每栋楼的入口，路旁树木挺拔，草坪工整，连花香都是淡淡的。楼下偶尔传来小公园里孩子嬉闹的欢笑声。
　　尤新枝来过陈恪家很多次，但仍然对这里感到陌生。房子很大，空的不像话，只有一张沙发一张桌子，连电视都没有放，书架上的书也是寥寥。墙壁空空荡荡的，漫射出微弱的灯光。如果不是经常打扫，看起来就不像有人常住的地方。
　　陈恪专门给她准备了一双拖鞋，大小正好合适。
　　“姐姐，你有什么特别想吃或忌口的吗？”
　　陈恪打开冰箱，开始挑选食材。
　　尤新枝看到冰箱满满的食物，想到房子还是有着一丝的生活气息，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没什么忌口的，我们一起挑吧。”
　　陈恪侧身给她让了一个位置，尤新枝翻着冰箱里的鸡肉、鸭肉、牛羊肉、鱼，还有瓜果蔬菜，发现小孩准备得很齐全。
　　她转过头看向他，下意识夸奖他：“准备的很充分，很棒！”
　　陈恪扶着两侧的冰箱门，下意识前倾身子跟她一起看冰箱的食材，尤新枝察觉到她就像被他半抱在怀里。她轻轻推了他一下，笑眼弯弯，
　　“别想占姐姐便宜。”
　　陈恪愣了一下，也笑了。转而又恢复可怜巴巴的语调：“对不起姐姐，我没有意识到。”
　　他说话习惯性音调转下，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受到了委屈。

　　说实话，陈恪做饭的手艺很好，远超尤新枝的想象。她原本以为他做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但似乎不是，他做饭就是为了做一顿饭。不到两个小时，桌面就被摆满了，过年的气氛一下子被烘托出来，再摆上饮料，整体就像大饭店的水准。
　　尤新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他的手艺，
　　“姐姐备菜手艺也很好”，陈恪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有一个小酒窝，眼睛亮晶晶的。
　　尤新枝一边布置碗筷，思考着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步骤，太久没有像在家一样吃饭，她突然很不习惯。随后，客厅里缓缓飘进了音乐声，尤新枝才终于感觉这个地方变得熟悉起来。陈恪喜欢音乐，家里随处有音箱，都是非常好的音质。他放的歌很契合现在的氛围。
　　尤新枝很开心，是难得一见的开心。
　　连远在几千公里的黄琴马都感受到了。黄琴马原本担心她一个人在宿舍会闷闷不乐，一晚上对她进行短信轰炸。
　　-“你怎么一晚上不回人家信息啦，你在干嘛！”
　　-“我在准备吃饭！”
　　黄琴马很惊讶地发现她用了感叹号，原本对于粗神经的黄琴马来说，她不会留意聊天对象发的符号，但是她对尤新枝太熟悉，太了解了。

　　陈恪也很愉悦，他的笑容全程挂在脸上。不再是日常中柔弱的示好的笑容，是一种真正放松舒展的微笑。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他们一直在聊天。话题天马行空，从校门口偷工减料的蛋糕店聊到北京天安门，从秃顶的数学老师聊到美国总统，从地沟油聊到山西煤矿，从农村聊到欧洲。总之，什么都聊，就是不聊自己。但他们感到很满足。
　　陈恪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温和，不再是灼灼的带着目的性的。
　　很多年后，当尤新枝呆坐在养老院树下纳凉，她就会想起这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