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门》玉小龍

86、无心

　　景琪到此地尚不足月，因不适应寒冷之故，总觉冬日仿佛漫长无尽头一般。还好瑞姑姑每日出门回来都会带一些药材种子，冬季气温低水分蒸发慢，正适宜种植柴胡，北沙参，白术，黄精等一些耐寒，且冬季培植会更高产的药植。
　　无府中的一处偏院和梅园中，都有大片大片的空地，景琪便每日跟着瑞姑姑刨栽，种下种子之时，想象着来年出苗开花结果的情形，便也会生出些期许。每日运动半天出了汗，人还精神了不少，有事可做就是最好的解忧之法，她眼看着开始恢复了几分生气。
　　太阳洒满半边园子的时候，她看着连日来的成果，心想，看来此地也并非绝人之处了。
　　可惜，命运之手在你的命柱上涂涂抹抹写了什么，不到死的那一刻恐怕谁也不知。
　　不久之后，一个落雨飞雪异常寒冷的深夜，一群身轻如燕，似鬼魅一般灵活的刺客，踩着房檐跃入无府。
　　刺客刚欲破门而入，府外又冲进一批便装军士，双方皆是毫不迟疑，瞬间就拔刀挥剑打作一团。
　　打斗声惊醒了瑞姑姑和景琪，虽知道霍统领还在无府周围安插了许多保护她们的暗卫，且个个都是霍家军中骁勇善战的亲卫军，可瑞姑姑还是不放心，忙起身想去景琪房里查看，可不料门刚打开，便被门口与人缠斗的刺客回手挥刀，一刀毙命。随后那刺客也被军士一剑封喉。
　　而景琪打开门，入眼的便就是刚刚那一幕。
　　因为四下都是厚厚的积雪，夜间的视线亦足够她将那一幕清晰地尽收眼底，她顿觉整颗心脏都麻掉了。除了躺在地上，身下一片黑乎乎的血迹的瑞姑姑，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别的。
　　看不到自她打开门便执刀向她，被拦截刺死后再前赴后继的刺客，也听不到所剩无几的军士，嘶声喊她主子让她快走的声音。
　　她踉跄着跑到瑞姑姑身边后，双腿便似无知觉一般跪倒在地，她捂着她胸口汩汩涌出的血液，慌张地想抱起她，可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只能半趴在她身上，徒劳地晃晃她，且颤颤巍巍地不敢太用力，她想大声喊姑姑，喊她起来，喊她不要丢下自己，可她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竟是一时失了语。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是很短的时间，但是她的世界在那刻仿佛静止了一般，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而后，随着那砍进她后背的一刀，她才因再次受到强烈刺激，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又充满疼痛的嘶喊，“姑姑！”
　　那一声哀痛至极的嘶喊，回荡在无府上空，融进每一片雨滴和雪花里，任谁听了都定觉悲痛欲泣。
　　那一声，也似乎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倒地之后她缓缓闭上双眼，尚存一丝余光之际，看到身后砍她一刀之人也应声倒地，之后整个人便混沌起来。
　　西蒙国主一直派人密切监视着肖琰，发现他派了许多铁甲在寻人，刺客们便一路尾随。由于此地临近西蒙国，刺客们比铁甲更为熟悉，也比铁甲们更为敏锐，只因为一个刺客偶然间发现无府周围藏着身手了得的暗卫，竟让他们先铁甲们一步，找到了景琪。
　　而无名常年与西蒙国的刺客周旋，他是尾随着刺客们来的。
　　可此处太冷了，圣都呆了几年，江南晃了一遭，他如今竟然也嫌弃北国的严寒了。跟到地方之后，他便去酒肆打了壶酒，想着一路奔波，先暖暖身子。不想竟差点来晚一步。
　　他当即一刀砍了那个已经砍了景琪一刀的刺客，随后又一脚把他踢开，看着地上的景琪道：“啧啧，怎么这么惨？”
　　“真可怜。”
　　“老子真是差点儿误了肖辞的终身啊！”
　　“喂，还能起来吗这位小殿下？不能的话，老子就得扛着你走了……”
　　景琪醒来的时候，是趴在榻上的。她后背上挨了一刀，疼痛铺满了整张背，一动就蔓延至全身。她极力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处木屋中，身下的榻，也是一堆木头上铺了层草席。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紧接着就落在了草席上，心道，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啊？
　　“醒了？”
　　无名提着一口酒坛进了屋，随手把坛子放在了窗台上。
　　景琪闻言，又骤然睁开了满是血丝的一双杏眼，哑声问道：“你是谁？”
　　无名走近她，看了一眼她背上的伤口后，就坐在了正对着她的窗台边，随口道：“无名。”
　　他扯下腰间的酒壶，痛饮了一大口后，发现景琪还在盯着他，便啧道：“老子真的就叫无名。”
　　老子……
　　“是你救的我？”景琪想起昏过去之前听到的那句老子，问道，“谁许你救我的？”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无名的一口酒，还没咽下去，气得差点喷出来，“你说什么小姑娘？！救命之恩你不想着以身相许也就罢了，你这是要恩将仇报啊你？！”
　　景琪闭上眼睛，草席上又多了几滴热泪。
　　无名：“哎吆～行了行了，能活下来也是你的命，别挣扎了。给你上过药了，你的伤死不了。”
　　“老子最见不得小姑娘哭了……接着睡吧你，多睡两觉，伤好得快些。”
　　铁甲终于寻到无府时，只剩满地的尸体，全然不见殿下的踪影，便快马加鞭回圣都禀告给了陛下。
　　肖琰听罢，当即一挥手，把含光殿清了个干净。
　　自景琪走后，他便有了头痛的毛病，御医说是国事繁忙加之思虑过重，开了安神方，但每日都需要秋生按时按量，盯着他，他才会喝下去。
　　可今日的汤药已经喝过了，这会儿他还是觉得头痛欲裂。他两只大手死死地按在脑袋两侧，保持着清醒，思考着景琪可能会遇到的变故。看来，他猜得不错，他那个国主伯父，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景琪。
　　原来，她竟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那日，他好像隐约听见她说了句，“我会走的，多远都行……”因为她声音很低，他并没有听得很真切，原来她那时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吗？
　　脑袋里似有一根针，一下一下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哥？又头痛了？”秋生直接忽视了守在殿外的春阳，看见他急匆匆入殿时使的眼色，直接走到肖琰身后，按照御医的嘱咐，替他哥按着头维穴和翳风穴，来缓解疼痛。
　　“药都喝完了，怎么又回来了？这几日都做了什么？”肖琰任他按着，闭着眼睛随口问道。
　　秋生乖乖道：“迎面撞上两个铁甲急匆匆的，就想回来看看出了什么事。近几日霍统领都不在，不知去了何处，皇校场的武校尉托我给将士们演练几日箭法。”
　　霍逸不在圣都，定是已知晓景琪之事，前去寻她了。肖琰一想到这个，感觉刚缓解了一点的疼痛，又席卷而来，“好了，去读书吧，让哥一个人呆会儿。”
　　秋生满脸的不放心，“那哥去躺着吧。”
　　肖琰：“好。”
　　景琪每日都在流泪，无名终于受不了了。
　　“你要是就这么哭死了，老子就白费功夫了！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扛回来，亲自给你换药，还帮你收尸，”他拎起那日拿回来后放在窗台上的酒坛，放到景琪眼前，嗤笑道，“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子的？！”
　　景琪闻言，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神道：“什么收尸？这是……”
　　无名不耐烦道：“是，就是你那姑姑的骨灰！”
　　“老子看你这么在乎她，就顺手帮你把她带回来了。”
　　“怎么样？你想死的话，也得先好起来，把她葬了再说吧？”
　　不料，景琪一把抱住那酒坛，哭得更凶了。无名啧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随即便转身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肖辞啊肖辞，老子这次帮你，可真是要了老命了！这小姑娘也太难搞了！”
　　结果第二日他回来时，发现景琪已经下了床，而且正在木屋的角落里，给一只受伤的黑鹳接骨。
　　“这么冷的天儿，哪来的鸟儿啊？”
　　“不知道，起来便看到它在这里了。”
　　“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姑娘还会这些？”他本来想说小殿下的，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临时改道。
　　景琪固定好黑鹳的伤腿后，又撕了一片衣角，仔细地给它缠好，“医书上看来的。”
　　不知为何，无名看着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划破无尽黑夜来到自己眼前，给了自己新生的人。
　　他沉默片刻后，语气突然温柔了许多，“好了，收拾完它，该你了。进来，帮你换药。”
　　一个月后，景琪伤势初愈，她看着无名背上的刀，突然说，“你教我功夫吧？”
　　无名一口尚未咽下的酒，又差点儿喷出来，“吆～小姑娘开窍了啊这是，不过你底子太差，老子教你，怕你辱了老子的名头。”
　　景琪：“你知道我是谁吧？”
　　“你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是你救了我，让我有机会给姑姑报仇，你便是我师父。”
　　无名：……
　　“喂，大可不必啊！你别叫我师父，都把我叫老了！叫无名就行。”
　　景琪：“那你答应了？”
　　无名：“嘿～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几句话就把老子绕进去了？
　　“拜师酒不能少啊，这是老子的底线了……”
　　翌日，景琪戴着蓑笠，去最近的镇上打了两壶酒回来，可一直等到深夜，无名也没回来。
　　直到又过了一日，无名回来后直接扔了把刀给她。只见那刀鞘黑乎乎的，纹路如树藤一般，看不出所以来，完全没有什么名刀名剑的珠光宝气。刀身两尺左右，是把中长刀，抽鞘而出后，便见那刀身漆黑，唯有刀刃闪着泛红的寒光，竟是把玄铁宝刀。
　　相传玄铁是坠落的陨石炼化，用来铸刀剑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离刀柄三寸之地篆刻着“无心”二字。
　　景琪惊讶道：“跟你的刀倒是很相配，这么好的刀，为何不留着自己用？”
　　无名：“我与它缘分不到位，相见太晚。我拿到它时早已经用惯了我的无名，而且……”
　　而且无名是姐姐亲手拿给他的。
　　“当年我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伙盗匪手中抢来的它，不方便随身携带，便藏在了50里外的一间破庙里。想着它跟你倒是很有缘分，就去取了来……”
　　景琪确实喜欢，越看越喜欢，当即便绑在了腰间，扔了壶酒给他，“那，从今以后，我便是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