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门》玉小龍

44、寻忆1

　　人的生命本就是由有限的时间组成，时间本无生命，每段时间都是因彼时所发生之事而丰满鲜活，故每段记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是记忆赋予了时间生命，缺失记忆便是生命的缺憾。
　　好奇心又重又执拗的年轻人，怎能面对生命的缺憾而无动于衷？况且那还是段对其来讲，至关重要的缺憾。于是，知晓真相后的景琪便开始废寝忘食地查阅典籍，寻求恢复记忆之法，就连从王府里偷偷带进宫后，便被瑞姑姑压了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的一本《民间秘术》，都重见了天日。
　　其实她那日被气急之后，一时忘了分寸，反而无甚顾忌地，句句言出肺腑。她说她对夏侯竞不是那种喜欢……那言外之意就是心中有喜欢之人呗。她还说她既与肖将军成婚，怎会喜欢旁人？……啧啧，可惜啊，肖将军近两日坐立难安，心乱如麻，无论是操练新兵时，还是回到府中坐在案前看书时，虽表面无懈可击，实则满脑子都只有四个字“她生气了”，不知所措到甚至想把肖群招呼到跟前，问他一问该怎么办，哪里还能回味出她那些“话中有话”……
　　他心想，不知此次惹她生气了，她还愿不愿意见自己？或许，下次按例进宫时，她会避而不见吧？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见到她……正当他满心郁卒之时，东宫差人来请他入宫，可怜肖将军忧虑多时，尚未来得及因此欣喜，那宫人下一句却说殿下病了。肖琰心下一惊，也顾不上那宫人，便即刻抢先一步，快马进了东宫。
　　近两日，景琪下了朝回到寝宫中，被瑞姑姑催着草草吃过两口膳食后，便会开始研究她的“记忆恢复之法”。她本身体质就弱，入宫后，虽习了一些骑射功夫，可奈何基础不扎实，也就是堪堪能用的水平，且对其体质也并无甚改善，于是，被她急于求成地这么一折腾，短短两日，身体便吃不消了。晚间还只是觉得有些昏沉，她强撑着不愿休息，不想，入夜却发起了高热。若不是瑞姑姑不放心，睡前又去她床榻边看了一眼，兴许都不会发现她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那一张烧红的小脸儿，伴着几句听不清的呓语，可把瑞姑姑给急坏了，当即一边命人传御医，一边命人出宫去请肖琰。
　　肖琰到了景琪寝殿时，御医刚诊完脉，正在外殿开方子着人去煎药，见了肖琰后，又被他要求，详实地讲述了一遍诊脉结果。
　　肖琰听罢，紧蹙着眉头进了内殿。
　　瑞姑姑正俯在床榻边，用冷水浸过的巾帕给景琪擦手心，见肖琰进来，行了礼后，便把巾帕递给了他。肖琰接过巾帕，冲她点了点头后，便坐在了床榻边，看着那张面色潮红地昏睡着的小脸儿，他动作极轻地替她擦去鬓角处细密的汗，随后才轻声问道：“姑姑，御医方才为何会说殿下此状是由于心急，思虑过甚导致？”
　　瑞姑姑犹豫了片刻后，示意道：“请将军移步侧殿。”
　　肖琰见她有话要说，看了一眼景琪，把巾帕放进水盆中，随后起身，跟了过去。瑞姑姑把他引至景琪这两日坐下便不愿起身的案几旁，示意他去看那些被翻得乱七八糟，堆了大半案几的书稿。
　　肖琰一边翻看，她一边轻声解释道：“前日，殿下从尚学宫回来后，突然询问起当年失忆之事，看起来很是伤心费神，奴婢担心她的身体，便如实相告了。”
　　“不想，殿下她竟执意要寻回记忆，近两日，自议政殿回来后便不眠不休地看这些书籍……”瑞姑姑越说越心疼，忍不住开始自责，“都怪奴婢，没照顾好她。”
　　肖琰翻书的手顿了顿，轻声安抚道：“姑姑不必过于自责，待她醒来，我会替姑姑好好劝她。”
　　瑞姑姑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殿下从小便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她呀，心肠虽软，性子却执拗。哎……就是这一出生便弱于旁人的体质啊，真是苦了她了。”
　　瑞姑姑性情温厚，自景琪小的时候便偏爱于她，关于她的衣食喜好及性情，她甚至比王妃都要更了解，说着说着又想起许多景琪幼时多次生病受苦之事，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她及时打住思绪，行了一礼，“奴婢多言了，奴婢先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肖琰再次冲她点了点头，随后她便出了殿门。
　　记忆有损之症，书籍中并未有确切治疗之法，景琪竟摘要了一堆相关记载，还记了许多笔记，可见忆起往事之意迫切。想来那日，夏侯竞与她所讲，定是有关她失忆之事，所以，她才会那么急切地拽住他的衣角，想让他讲清楚！
　　思及此，肖琰愧疚之心更甚，她那么单纯正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成婚后还与旁人牵扯？即便不喜欢自己，定也做不出令自己难堪之事来。他那日那一番话，表面听起来忠诚大度，实则简直有辱人品质之嫌，怪不得她会那般生气了！肖琰捏了捏眉心，心道，果然醋海翻波，令人失智。
　　他起身又回到景琪床榻边坐下，刚好侍女新换了一盆冷水，他便挽起袖口，一遍遍地用冰凉的巾帕擦拭她潮红的面颊与额头。其间，景琪曾迷迷糊糊地叫父王，不要走什么的，还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了声哥哥……
　　肖琰正为了那声哥哥，心神俱颤惊讶愣神之际，瑞姑姑端来了熬好的药汤，他只得敛了神色，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由瑞姑姑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可能是药苦的缘故，即使迷迷糊糊间她还是皱着眉，闭着嘴，一副不愿配合的样子，还好，瑞姑姑对她足够了解又足够耐心，每次都是趁她眉头渐散，无意识拒绝之时，趁机喂下一勺，如此，一碗汤药足足耗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全部喂下。
　　肖琰小心地放下她，先替她擦了擦嘴角和下巴，随后才对瑞姑姑道：“姑姑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守着便可。”
　　瑞姑姑看了眼景琪，有些不放心，不过看着肖琰明明也很紧绷的样子，她欲言又止，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瑞姑姑走后，肖琰盯着那张红热渐退的小脸儿出神。哥哥？她在叫谁？他记得，她小时候也这么叫过自己……
　　景琪喝完药，又有肖琰不停地用巾帕给她降温，高热渐退后，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肖琰就这么坐在榻边，陪了整整一夜，直到辰时一刻，瑞姑姑带着两个侍女进殿，他才离开。
　　瑞姑姑想着他那双熬红了的眼睛，因为久坐起身时关节发出的脆响，走之前嘱咐她们动作轻一点不要吵醒景琪后，又迟疑了片刻方才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了许久。
　　肖琰走后大概一个时辰，景琪才醒来。她睁开眼的那一刻，恍惚了好一阵，脑中似乎忆起了一些事，但又不甚清晰，只是一些片段，拼拼凑凑也不完整，可她仍觉欣喜不已。心想，果然，拿从前梦中的片段来反复刺激记忆，此法行之有效。
　　刚欣喜了片刻，入眼便是瑞姑姑那紧张又关切的脸，看她一醒来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遂无奈地叹了口气。
　　景琪见状慢慢坐起身，讨好地冲她一笑，“好了姑姑，琪儿没事的。”
　　瑞姑姑宠溺地瞥了她一眼，温声道：“你呀……都是一国储君了殿下，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殿下年纪尚小，凡事莫要强求了，有什么事比身体还重要的？”
　　“昨夜……肖将军可是守了殿下一整夜。”
　　“知道殿下定没胃口，奴婢煮了碗红豆百合粥，殿下起来吃一点吧，不然要有损身体了。”
　　“姑姑说什么？肖将军？”景琪瞬间来了精神，连眼神都跟着清明了起来，简直比喝药的效用要快上百倍。
　　瑞姑姑想着，两个孩子都这般心系彼此，平日里却又都那般恭恭敬敬，不露心迹的样子，不免觉得有趣，心道，如此也好，好事多磨。她无奈又揶揄地看着景琪，回道：“是啊……就是殿下亲选的肖将军啊。昨夜殿下高烧不退，奴婢情急之下便着人去将军府通报，肖将军来了便一直用巾帕替殿下降温，还守了殿下一整夜，一个时辰前才刚回府。”
　　景琪：……
　　她摸了摸自己清爽干净的脸，又想起了昨夜，她梦见有人在一个漆黑的洞中，抱着她，用流水一般清朗的嗓音，在她耳边说着不要怕，不要睡……然后，从耳根到脸蛋儿，瞬间又如昨晚高热时一般，涨得通红。
　　她这么一病，太后得知后，一日派了两次御医前来复诊。肖将军早上刚回府，傍晚又着人请示，欲再入宫探望。如此一来，她本还想忍着头痛再试一次那刺激记忆之法，却因愧于麻烦别人，而不得不搁置。
　　又是一年骏马肥，草长莺飞春复归。
　　一年一度的春猎，按例如期举行。今年的春猎时节，对景琪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年前她以储君身份给远在西蒙的姐姐景玟写了封书信，而西蒙国使者赶在此次春猎时，带来了景玟的回信；忧的是，她入宫以来，平静了近两年的朝局，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秋骊山行宫中，景琪读过使者呈上的书信后，满心兴奋，眼圈红红几欲落泪。因为景玟在信中说她有孕已五月有余，算算日子，如今已六月有余了，也就是说再有三个多月，她便是一个婴儿的姨娘了。
　　同样是子嗣之喜，可另一桩却令她颇为头痛。如今年近三十，成婚十年尚未有过子嗣的长公主，近日突然诞下一男婴，驸马爷江齐年近四十，此番借春猎之机，不远千里前来圣都，私下里数次与朝臣会面，简直是以向太后与殿下报喜之名，行示威与拉拢之实。
　　江齐其父江元平曾是先帝伴读，少时曾于猎场上救过先帝一命，先帝便待其如待手足，后封昌西侯，守剑门关。可昌西侯短命，只生了一子江齐，便急病而终，彼时江齐才刚十岁，先帝感念故旧，当即把刚出生的长公主许配给了他。听闻长公主心高气傲，并未看中碌碌无为的江齐，可奈何皇命与父命均不可违，她勉为其难地嫁入昌西侯府，从此便与整个侯府一起沉寂不闻。
　　后来肖崇又奉皇命，分兵至剑门关，昌西侯府便彻底成了一座空有其名的高门贵府了。
　　可再空有其名，里面也住着金枝玉叶，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如今长公主突然诞子一事，本就在朝中热议纷纷，江齐又大张旗鼓地亲自跑来圣都给太后报喜，谁都知道，他必定是别有用心。他前脚刚拜见过太后，后脚景琪就被召入了太后行宫，太后当着她的面，一脸气愤地骂江齐登鼻子上脸，大逆不道。
　　“琪儿，你可知那江驸马方才跟哀家讲了什么？”
　　景琪乖乖地摇了摇头，只劝道：“太后，有话慢慢讲，切勿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