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别哭》知名丑猫

61、落花05

　　“我知道你没有。”我说，“薛太后那般待你，你也不曾想过要杀她。”我回忆道，“我替你杀了，你那个眼神，简直要吃了我。”
　　他摇头失笑：“你还真是恶人先告状。”
　　我抱紧他：“行了，说吧，是什么叫天下都听闻你弑父杀兄的美名？”
　　他说：“因为就是我做的。”

　　我知道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抱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十六岁登基，一去已是二十四年，生肖都跑过两轮，他终于要开口，向人吐露那段尘封往事，不止关乎几条人命，还关乎王朝社稷。

　　他是这样开始的：“我的皇长兄，仁厚有余，明睿不足，不堪为帝——这是我父皇说的。”
　　我低头看他，我知道他陷入了很深的过去，那是一双回忆者的眼睛：“父皇他……很爱母……薛太后。”
　　“就算她善妒、恶毒、跋扈恣睢，父皇还是很爱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英明神武、傲世天下的父皇，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虽然她是我的母后。她做过很多又蠢又坏的事，父皇大多都知道，可是不管不问，甚至纵容……我不知道为什么。”
　　“父皇一生贤明，独独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到最后，父皇身患绝症，自知时日无多，也还是放不下她。他知道他的长子做不了皇帝，更中意二皇兄，这心思被那女人窥见，她便设计陷害二皇兄，不成，后来便明目张胆，直接毒死了二皇兄和他的母妃。”
　　我真的惊了：“这么直接？”
　　“恃宠而骄吧。”李彦廷看了我一眼，“可能也是存了死志，只要弄死二皇兄，怎么也给大皇兄争下一个皇位来……”他凉凉看我一眼，“跟你那次的行径也差不多。”

　　他说的是我手刃薛太后跟李彦殊之后举剑自尽那回事，实话说，我真没想明白我为谁争了皇位……最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我恃宠而骄。
　　我干笑道：“那不一样，不一样。”

　　他继续讲：“可是我父皇还是原谅了她。都这样了，我父皇还是原谅了她……她谋杀了他的儿子和贵妃，他竟然还能原谅……我是真的不明白。直到后来，我遇见你。”他抬头看我，神色不善，“我也终于明白，这世上总会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做了什么，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父皇也是如此。”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尔虞我诈帝王将相的权谋故事，没想到竟然是个你侬我侬帝王后妃的爱情故事。
　　先皇与薛太后有两小无猜之情、青梅竹马之谊，也许帝王年少时也曾肆意风流，恶后年少时也是青葱少女，他们也许也曾在风和日暖的花园相遇，一眼一生，半缘修道半缘君。也许也曾许下过什么承诺，面朝着无涯的海，说一生一世。

　　有些人，命定就是彼此的爱恨生死。

　　后来，王成王，后成后，渐渐变成彼此都不识得的样子，却还是固执地抓着什么，铸下许多业障，但都不关乎彼此。

　　无人忏悔。

　　她恨吗？也许恨的，恨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字字句句，恨背叛与现实。
　　他恨吗？也许也恨，恨离去的那个鲜活生动的无忧少女，恨她的面目全非、心狠手辣，恨他为之死去的皇儿与嫔妃，恨时光流转不回头，恨西风吹不散眉弯。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李彦廷忽然念起这首诗，嘴角一弯，眼睛却像在哭，“我最后一次受召入宫，在弘峦殿见到我父皇，他就一直在念这首诗。”
　　“他坐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正是午后，那树映着阳光，像长了一树金子。父皇酩酊大醉，满面红光，眼睛却十足清明。他召我坐到他身边，跟我说，他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但他放不下。”有一束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一只眼睛照成琥珀的颜色，该死的通透，“然后他话锋突转，讲他年少的梦想是去当一个游侠，白衣仗剑，尽走天涯。只可惜做了皇帝，更可惜，竟然放不下。”
　　“‘你，你去杀了你大哥，即位吧。’”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就是这句话，他下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我怀疑是他喝醉了酒，想到哪里说哪里，完全不管前言后语。听见这句话，实话说，我心动了。我一面怀疑我听错了，一面又想要是没听错就好了，刹那间已经盘算出了几个‘怎么杀’的方案。还有一面出现了悲伤和害怕……我的大皇兄是个好人，对我也不赖……可这点微末的悲哀都被皇位冲淡了……我那时候，很年轻。”他看了我一眼，“一个人，为了这些东西，这么容易就可以接受手刃亲人的想法，很可怕吧？”
　　我捏了捏他的后颈，又亲了他一下：“都过去了，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东西，是皇位啊。”
　　他回吻了我一下，继续讲：“最后，我的理智占了上风，我问我父皇，为什么要我去杀大皇兄？他一纸诏书就可以了，何必要兄弟相残？父皇回答我：‘你母后想让你大哥做皇帝，朕想如她的意。’”
　　“他不想让母后对他失望，就叫我来作这个绝顶的恶人，手刃我的长兄、与我的母后完全撕破脸，要我六亲不认、孤立强硬，去收拾他因为那个女人留下的一堆烂摊子。”他发起抖来，“我要做皇帝，我就必须做到这一切，不然在他死后，难保我母后不垂帘听政，我只能强硬。他放不下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女人，也做不到帝王霸业一笑付之，就把我推出去，一切都栽赃到我的头上，不管我是不是众叛亲离，是不是要被后世口诛笔伐，他都不管。”
　　我抓住他攥得青白的发抖的手，怕他抓破自己的手心，就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捂在怀里，安抚他：“嘘、嘘，别激动，皇上，别激动。你放心……你是个好皇帝，不管哪部史书上都讲，你是个好皇帝。不要怕……真的，是真的，我发誓。”
　　他趴在我身上喘了一会儿，冷静下来：“父皇说我是最像他的儿子。”
　　他摇了摇头，神情令人揪心，“他说正因为我像他，所以我就不该坐这个皇位，我能做一个好皇帝，但我不会快乐。他更中意我二皇兄，贵妃养大的孩子，有贵妃的伶俐与薄情，可惜他已经死了。”
　　“我那时候颇不以为然，我不觉得我比我二皇兄差，我当然能做皇帝。”他说，“但后来我也终于知道，我父皇是对的，我根本不快乐。”
　　“对话就在这里结束。”他说，“我父皇就在那桂树的树荫里闭上眼睛，没再说一句话。”
　　“我脑子乱的很，担心是他酒后胡言，不敢尽信，只能跪在一边，等他睡一觉起来，酒醒了，再确认这件事。”他又笑了一声，没脾气了的那种笑，“可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在那儿跪到太阳落山，上一个六常——就是六常的师父——从树上落下来，跟我说：‘现在您已经弑父了，接下来，去做您该做的事，以您的凶名震慑皇后与朝野，皇上下不了的手，需要您来。倘若时运不济，事情败露，臣会奉命送您出宫，皇上的意思，叫您去做一个游侠，不必再回来。’”
　　“后来我皇帝做的很好，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出去做游侠。跟老七换过几次身份去江湖看了看……是个好地方。”

　　我忆及屠欢那一世的江湖见闻，生杀夺予、快意恩仇，一言不合就拿刀剑说话，没这么多权谋诡诈，赞同了。

　　“我在父皇授意、神英军拥护、暗卫听命、鹿商为首的新文士鼎力相助的情况下登上皇位，对陈腐的旧朝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也成功了。然后我坐在那里放眼望去，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好不孤单，就……强召了鹿商入宫。那个时候，只有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然后，我就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变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起我父皇最后的那个眼神，想起我曾经的疑惑——那样一个女人，凭什么能绊住我父皇的一生？鹿商之后，我有点懂了……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记得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一个个转身回眸、眉语目笑……我有些时候都分不清我是我还是我父皇，那种无力和绝望，拿不起，也放不下。”

　　“我能做一个皇帝，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是啊。”我说，“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啊。”

　　我们相拥着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幸好你没有变，你一直没有变。”
　　我想了想，道：“因为我很幸运，在这一切之后才遇到你，一个更好的你。”
　　他摇摇头：“没有，我一开始……对你一点也不好。是你改变了我。”
　　“你怎么能这样好？”他问，“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的世界啊……”我看着他被阳光照得像琉璃的眼睛，虽然那眼角已经生出了一些纹路，但这刹那恍惚的神情，还如同天真赤子。我想了想他的问题，尽量客观，适度美化，“那是无数仁人志士奋斗了几千年才创造出来的世界，虽然还有许多问题，有战争和饥荒、掠夺和不公，有可以毁灭世界几百遍的武器……但绝大多数人都认同‘人人生而平等’这样的预设、认同所有人的自由和选择，所有人的生命权和话语权都在法律和理想层面被尊重。没有世袭和户籍贵贱之分，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尝试自己想做的事……这样的世界。”
　　他说：“真好啊。”

　　他的眼泪落到我的颈窝里，那么冷。
　　“皇上，皇上你别哭了。”我抱紧他，抚摸他的头发，“你行行好，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他终于破涕为笑，打了我两下：“肉麻。”

　　他四十岁，终于愿意朝一个人撒娇了。
　　我更紧地圈住他，把他的头按在柳将军这宽厚的胸膛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抹了把脸，最后亲了亲他的头顶。

　　遗憾没什么，人生都是遗憾。

　　清晨的太阳和风从微敞的窗隙间窜入，带来一阵春草的清香。
　　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