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酥小方

2、第二章

　　我皇威武。一曲歌毕，苏从循心满意足地坐下。才出笼的金乳酥香气扑鼻，正要拿竹筷去取，被同伴一把扯住：“怎么了，谁不是主人？”

　　气氛已然热烈。堂前歌舞、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几个坐在角落的小辈。苏从循说话便也大胆起来，当着席面八卦：“那不是的。圣人将此宅赐兴昔亡可汗，但他在昆陵任都护要职，现在住的是他小儿子，不过十五六岁。”

　　同伴笑道：“你没搞明白原委。这球本不是那位阿史那王子要玩，是他族兄弟闲得无聊找他借地方玩，又叫那位——好像是可汗的大伯，来做东家。咱们不也一样吗，不请程驸马来镇场子，哪能玩得痛快。”

　　苏从循道：“原来是这样。”摸了颗枣子来啃，咔嚓作响，又道：“但这好歹是他家。就算是借地，不露个面也不大好。”

　　同伴道：“你又不知情况。这位王子据说身体不好，连门也不多出，大概就算他要请什么人，也不会露面。”

　　你怎么小道消息知道得这么多……苏从循又郁闷又惊讶，道：“不能吧？我记得圣人赐了他很高的武职，好像是，翊卫府中郎将？如果抱病，又怎么能胜任。”

　　前途比他还好呢，起点就接近自己的终点。苏从循在心底把话说完，不自觉地十分羡艳。

　　官职倒是没错。当今的几个名将，卢国公的长子受赠号明威将军，次子清河公主驸马先前已经提过，在禁中任左卫府中郎将；他自己家么，父亲虽然没有目前没有从事武职，爵位却是差不多的；至于这位兴昔亡可汗，征西突厥时是祖父下属，现在升任左卫大将军，儿子在内庭比照一个禁军十六卫中级军官的头衔，合情合理。

　　差点忘了，他和可汗王府关系还挺密切的。苏从循后知后觉想到。这位突厥王子品秩那么高是他应得的，要羡慕也只能羡慕自己虽然和他年纪相仿，却低了一个辈分。

　　生得早不如生得巧……

　　苏从循胡乱想着这些东西，见另一个听着交谈的朋友这是也挤过来，道：“衔名而已，十一你祖父任左骁卫大将军，也只是遥领府兵，没有掌管皇宫宿卫。是你消息太闭塞了，满座宾客，只有你为这件事惊讶。”

　　苏从循叹气：“好吧。”

　　说罢略微失望：“我还挺想见见他的。”

　　同伴道：“说来听听？你和可汗一家应当挺熟的，从前没见过他？”

　　“哪能呢，可汗子嗣出生在安西，我可是地道的长安人。”苏从循说。“也没什么。西突厥归顺后，他们那些子侄入京学习，圣人指派家父去接应，故和这位王子打过些交道。我也是在父亲回家后听到这么一耳朵，说这位突厥王子长得，和一般人挺不一样。”

　　阿史那跃利，苏从循突然忆起此间主人的名字。耳边回响父母先前的对话：“……也是奇了。行军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长得不像突厥人的突厥人。”

　　朋友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长相再奇特，还能不像个人吗？”

　　见友人兴趣不大，苏从循笑一笑，没多说什么。

　　他们心思不在席上，都念着下午的马球。苏从循说要去看马，请人将他带到内院。他替马疏毛，又与马奴合力将来时马蹄子上踩的淤泥洗净，见那马雄赳赳的喷着鼻息，才拍一拍马鬃，含笑离去。

　　高墙之下，瓦明屋净。苏从循顿一顿，抬头看高挑繁复的飞檐，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取近从内宅里穿过去……

　　反应过来时，已身处一片桃源瀑布之中，流水似白珠乱跳，新叶如绿纱轻薄。这便是皇家宅邸的精巧与气派，楼台掩映，台阁错落，不同于寻常四合院的安置，宇文恺之才华与妙思，除却建造长安城，也缩影于这一方小小天地。

　　苏从循不敢闯得太深。他沿墙根，从偏道上走，数着一座座似掩非掩的屋宇、偏房。一路很寂静，这座名义上赐给兴昔亡可汗的宅邸只有他赴长安归化任职的小儿子一人居住，苏从循突然停住脚步，看着面前宽阔高敞的厅堂，朝南的入口未用屏风遮掩，地上青砖莲纹蔓延，做梁的朱漆大柱有两人合抱粗，根根都是如今难寻的古木——

　　廊下有人，斜卧在胡床上小憩，床边烧着碳。

　　苏从循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他，这位刚才还和友人说起的，想一睹真容的突厥王子阿史那跃利。

　　不怪他，这人实在太好认。

　　肤色偏白，脸上透着被风刮出来的红；身材不高，嘴唇宽薄，双眼如琉璃一般，都是突厥人的长相。唯独鼻尖高挺不扁平，看着确实如父亲所说，像一个……挺漂亮的人。

　　天哪，我竟然在夸一个突厥人漂亮。苏从循第一个念头想。他们突厥人也混血吧？不对啊，这是阿史那王部，历来以血统纯正为傲。

　　目若琉璃……

　　苏从循惊觉阿史那跃利不知何时也睁开眼，正在打量他这个不速之客，沉默无言。意识到这点他无措起来，两厢遥遥对望许久，道：“我……走岔了路。”

　　再蹩脚没有的借口，才说出口，便令人懊恼。然而阿史那跃利点点头，朝他笑一下。

　　“这座宅邸很大。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也花了很久记住地貌。”

　　不太雅正的唐音，胜在操之流利。这鬼扯也能相信，苏从循没了言语，一时分不清这位突厥王子是在真心赞同他，还是在嘲讽他。

　　绞尽脑汁思考说辞，听外头传来呼喊：

　　“十一！苏十一！你跑哪里去了！”

　　苏从循面露尬色，回身欲答，终觉不妥，阿史那跃利察觉他的难堪，抬手往他侧面指指，示明出路在后。苏从循本欲向主人道别，奈何墙外呼声一阵紧过一阵，只来得及小声说一句“抱歉，唐突了”，低头溜之大吉。

　　才出门，被迎面往肩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真敢往人内宅里闯啊。喜欢看突厥娘们？”

　　苏从循辩解：“别胡说。可汗幼子还没成家，今天也没女眷来。”

　　朋友显然不信他毫无居心，闻言又笑问：“那你看到什么没？”

　　琉璃般的眼眸浮现眼前，苏从循突然心虚，摇头否认道：“没走几步就被你们喊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