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叹》崇琬

10、无事伤心犹不彻

　　如妃在朝中果真颇得人心,朝臣商议几日亦不得结果.皇帝心内愤怒他们竟如此偏袒,但碍与他们意见一致自己寡不敌众,只得先抑住不发作.本朝因着前朝教训,皇权受制颇多,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三省构成强大的权力集团,限制皇权,三省又相互制约相互监督,势力均衡.朝中又独立设置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专署国家日常事务.虽说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此次三省六部破天荒的统一倒不好强行行事.我的父兄事先并不知事情原由,且事件牵扯进我,他们为着避嫌亦不多言.朝堂议惩妃之事,本是皇家家事,皇帝却发言不得,听一干大臣引经据典,考古论据,细说如妃当年功绩和与帝王的笃深情意,几日不休.皇帝心里很是不悦,只沉着脸听他们海阔天空天花乱坠的陈辞.帝王驾驭臣工,享受地是众人听从的快感.出了如此家丑却还要让皇帝在此时受制于人,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地加深帝王对如妃的痛恨.
　　我还不能下床,每日昏昏沉沉地睡着,连皇帝几时来,又是几时走的亦不明了.午后醒来,感觉倒是清醒不少.看见门外两个宫女在窃窃私语,我最见不得自己宫里人这样,便喝令她们进来.姑姑去太医院拿药,我只得亲自教训.这两个宫女岁吓得面无人色,只磕头如捣蒜,声音倒是极清晰,细听她们说原由,原来如妃央了好几个侍卫来承凤宫想见我一面,但是我这几日只是昏睡她们不好禀报所以今日在廊下窃语不知如何是好,倒叫我瞧见.我对如妃虽说生不出好感来但毕竟这起下毒事件她无辜受害,内疚之情无能言表.既是她想见我,那便见她一面吧.
　　我躺在榻上叫人抬去崇僖宫的.进了内殿,如妃已衣冠整齐地坐在上首.我仍旧躺在榻上,斜靠在大迎枕上.左右立了好多宫女太监,个个金刚怒目随时准备战斗的架势.他们对我倒还真心.如妃一反常态地眉目平和,和润娴静.我愈发自责不安起来,只摒退所有人,毫不理会他们的劝解单独和如妃谈谈.她款款走上前来,你不怕我?我挣扎着笑了一下,怕就不会来了.她不再上前,只盯着我,眼神朦胧,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从你进宫受封那天起就知道.那你为何不杀我?我真的疑惑了.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不敢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利,我只是怕再看见他伤心,我不要他再难过了,不要....她无力地蹲下来掩面而泣,声音低柔地像是暖帐内的私语.我着实不明白了,问道,他是谁,为什么会因我而伤心?你又为何怕他伤心?他是鉴轩,当今的皇帝.如妃站了起来,擦了擦眼,你想听我说个故事吗?我只茫然地看着她,不听使唤的用力点头.如妃重坐回上首,娓娓道来:我父亲是鉴轩的老师,我就被安排成他的伴读.我们也算是青梅足马了,我比他大,他一直拿我当姐姐,对我很照顾很尊敬.可是慢慢长大,我却喜欢上了他.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你明白那种苦吗?她满眼泪水,无助地问道.我明白的.我点点头.她温柔地继续说下去:他十六岁生辰那天,王爷和王妃受昭去皇宫参加千秋节.因着封地与国都相距甚远,他打猎扭伤了脚,便留了下来.晚上我为他做了寿面,又叫人预备满满一大桌子的酒菜,庆贺他的生辰.他很高兴,加之王爷王妃不在,我便劝他多喝了几杯.他不胜酒力,醉倒在我怀里.我扶他安寝,不却不由自主地......和他同睡一床.
　　如妃脸上泪痕宛然,整张脸此刻却浸满笑意,那么好看,那么柔和,温婉如美玉.那一晚,定是她此生最美好的回忆.我亦沉浸在她多年前哪个美妙的夜晚,淡淡地笑着.她轻轻一声#长叹才叫我回过神来.可惜我出生卑微配不上他,纵使他想娶我王爷王妃也不会答应的,所以他能负的最大责任便是留我在王府作他的侍姬,等他正式娶妻了再收我做小.即使是这样一个结果我也满心欢喜了.她看着我恬淡的笑着.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他二十岁娶了蕃阳王的长女安含郡主为妻,他还是很照看我.我为了在府里立足竭力地讨好安含郡主,她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并不为难我.我们三人在那几年,倒是过着和睦安详相敬如宾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各地番王起兵对抗王师,鉴轩也是其中之一,从此南征北战戎马倥偬.安含因为难产而早逝.鉴轩在一月之后才赶回来,大人孩子具已下葬,他什么都没见到.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安含房里坐了许久.傍晚时分他赶回军营,我依着门目送他上马离开.我不敢哭我怕他更难受,只把眼泪含着,默默看他离开.他跨上马鞍的一刹那,回头看了我一眼,飞快地折回来拉我上了他的马.我当时就发誓就是要我做他的盾牌替他挡箭替他去死我都无悔!我从此跟着他转战南北在枪林箭雨下过活.军旅生涯虽然苦可是能日日和他在一起,那就是我天堂般的生活了.可是后来那个姜儿出现了!如妃的声音突兀地增高吓我一大跳,冷不防问道姜儿是谁?如妃不禁抬高了头,眼里透出火光般的恨意,姜儿是老军医的女儿,因为精通医术且为人细心便被派来照顾当时已被众王推举为皇帝的鉴轩.姜儿是我的噩梦,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她!如妃的眼里像是要溅出火光来.我什么都不敢问只仔细听她说着:鉴轩在和她接触过程中居然被她迷住,爱上了她.而且爱得很沉,不能自拔.看他们纠缠的目光我就要五内具裂,生不如死了,更何况.....更何况她还侍寝,怀了他的孩子!我容不得她.我知道鉴轩对我,对安含的感情都不是爱情,那只不过是亲情,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和道义,但是只要她不爱上别的女人,我始终都会是他心目中最重的人.可是那个贱人挤走了我在鉴轩心中的位置.我恨她至死!我想杀了她.如妃真的恨那个姜儿吧,我分明见她的手紧紧的握成拳,指关节森然嶙峋,隐约着透彻心髓的恨.可是意外发现鉴轩写给她的誓书: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卿绝!如妃一字一字地几乎是咬着牙的吐出那几个字,泪水断了线似地往下掉.她心里的痛与伤怕是深得无底了.她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无力说道,他从未给我什么承诺,什么都没有过虽然我跟了他这么些年,爱了他这么些年!本来我想杀姜儿的可是看到那封誓书后我却下不了手,他原来已爱她那样深.我做不到爱屋及乌但我不要他伤心.可是后来姜儿还是让我杀了,她还是让我杀了!哈哈哈哈......那个贱人,她死有余辜!死有余辜!我杀了她......哈哈哈哈......如妃疯了般喃喃自语,困兽似的不停的走来走去,眼里满是血丝,那双照人的双眸此刻让人看着有说不出的害怕.我只觉得浑身抖得厉害,这个女人疯了!轻轻喊她一声:姐姐.她突然地转向我,我看不清她整个人,只是觉得她抖得快没了人形.姐姐,你没事吧!好一会儿,如妃镇定下来.微微地抬起了头,正色道:那是夺取国都咽喉的那场战役,鉴轩身受重伤几不可活,因为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全军上下都一片消沉.老军医看着没什么希望了就死马当活马医要帮鉴轩推宫过血.我和姜儿都主动要求用我们的血.那晚下着大雨,营帐里只有我们两人......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知道吗?她出神地直看着我,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用匕首划破手腕,按照军医的方法鉴轩输血.可是......可是......血还是只顺着我的手腕不停地流在地上,输不进去你知道吗?我的血居然梳不进他的身体!我当时只觉得天都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血不能融合,为什么我帮不了他!我不顾一切地把另一只手腕划破,枉任血流了一床一地.姜儿拉开了我,划破自己的手腕,我眼睁睁看者她的血涓涓地流了进去,那样地和谐不露痕迹,却判了我永远的期刑.我跌坐在地上,到处都是红的血,红得满天满地都是,我看不清一切.好一会儿,姜儿站了起来,她是极度受损了,整个人单薄地如一张纸.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我竟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死命地推她,看她撞在桌角,不停地流血,不只上面,下面也开始流血,我无声地大笑.也许那个时候我什么也没想,脑中只是一个意念,她不能活!
　　后来,你也许知道了吧.我成了舍身救夫的义妾,姜儿却因为惊吓过度小产而亡.鉴轩对姜儿的誓言,也成了我威望于朝中军中的筹码.当然,这一切,鉴轩是不知道的.
　　仿佛是极遥远的时候听说的故事,现在依稀回忆地不甚清楚,可是还在努力着.整个人却已陷如一阵浓浓的雾里.如妃只是微笑着看我,天色渐晚,五月的夕阳懒懒的照着,透过紧闭的大门照在那一方黑色大理石上,透下暖暖的一片晕黄.仿佛是小时侯,我一个人在后园玩得久了,偷偷绕过大堂跑回母亲的小院,整个心绷得紧紧地,老远看见母亲房里,烛火暖黄,微微地摇曳着,心下坦然起来,放慢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回来,其实那时已是乏得很了,只是这样撑着,倒不能让母亲看出些许端倪来.我只还沉浸在那一方大理石上,如妃已走到我跟前,用指托起我下颚,却是少有的柔和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我并没有躲避她的指,顺从地一任她托着,摇摇头.她突然地收手,倒叫我的头猛然下垂,只觉颈下一麻,整个人晕了起来.你真是个不只好歹的笨女人,你难道看不出觉察不了鉴轩对你的喜欢不是一般吗?她恨恨地说道.
　　其实我心里明白地很,他的心思我一直都很了然,只是我却收授不起.他是万乘之尊的帝王,我只不过是个渺弱的女子,一如古往今来深宫中的众多女子,我要争宠,我要存活.所以我要想尽一切法子讨好他,,取悦他.历来是君王薄幸恩收覆水,枕前发遍千般原,亦逃不过一桩一桩都负遍的惨淡收场,他待我好我知道,他倾心于我我也知道.可是我怕,陈阿娇,班婕妤,江彩萍,萧观音,哪一个当年不是宠冠六宫的主,还不是草草地就收了妆容,枯坐冷宫,或是香消玉陨.犹记得那个第一晚,他对我说的,多美啊,瑾怀!我虽说并不对他抱有多大希望,可是那样一句话,还是让我彻骨地凉了一翻,他看重的,终不过是那佼好的容颜.深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万里江山,多得是美若天仙的女子,我终有一朝会红颜老去,那时的我如何与那些花般样貌女子争,又如何争得过,我这样刚烈的性子,怎受得住那种耻辱?!纵使知道他一片情深似海,万般怜爱,亦只能负了他.在这后宫中受宠的,我不是第一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人,失宠,亦是一样的理.所以只得他爱我,我万不可爱他.这几年来,只是一味的曲意承欢,讨他的欢心.流光如水,那么多的两情缱绻郎情妾意,现在想来,原都是那样那样美好的,像是一泊波光粼粼流光溢彩的湖水,泛出诱人的光泽.自己却一直坚念地走在湖边,小心翼翼,不断地告戒自己,万不要掉了下去,万不能的!
　　我抬起眼来看着如妃,皇上他爱我,所以你不敢!如妃狠很地笑了,原来你知道的.我垂下头去,手不停地扯着铺在榻上的虎皮褥子.可是你知道吗?他为了你居然求我,他求我不要伤害你!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几近狰狞的脸,满心满身都是伤痛和心疼,倒像是小时和其他姐妹打架,发了极大的狠把她们弄伤,回去却被母亲罚跪,用竹子在背上狠狠抽着,身上固然是痛不可抑,可是看着母亲莹莹眼中的泪水,那么小,我却是想要母亲不难过不伤心,我多抽几下也是无妨的,所以就只擦干眼泪睁大了眼,稚子童音,却是豪不犹豫,娘只管死死地打瑾儿,瑾儿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瑾儿只求娘不要为着瑾儿难过.母亲只是楞在当时,眼泪流得像水一样.跪下来紧紧抱着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怎么可能为着一个女子低下头来?我不敢相信.疑惑地望向如妃.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发了疯般大笑起来,毫无欢欣却满声的心酸,那样的凄楚却是撕心裂肺般直袭我的心脏.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原是这般捉弄人的,原是这样.......叫人生不如死的.我待他一番深情绵意赴死般的爱恋他毫不珍视,他待你一番苦心孤诣缱绻痴缠你却毫无知觉,原是这样,原是这样!我懂得了,真的懂得了!我只是死命的拽紧那张虎皮褥子,从心头深处泛起一股强烈的酸痛,瞬间麻痹了全身,动弹不得.只留一双眼睛间或一转,却是叫眼泪胀得生疼.不为如妃懂得了什么,却是那句\"他待你一番苦心孤诣缱绻痴缠你却毫无知觉\'\'叫我那些曲意承欢全变成无穷无尽的愧疚和忏悔.他待我何止如海情深!何止绵绵情意!却叫我生生枉费,生生践踏了去!原是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嫁入这深宫,原来这遇人不淑的是他不是我,是他不是我!
　　仿佛已是千年万年那样长久了,天已暗了下来.我实实是乏透了,乏得再无半分气力了,整个人伏在了褥子上了,声音小得像是发自地底的暗处,我要回去了,我要走了.我累了.黑漆漆的宫殿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也无力再挣扎着看了,她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回去对你的姑姑说一声,愉妃的仇,可叫她报了.那样冰冷的一盆水直直浇在我身上,只有脊背忽忽的直冒出冷气来.原来是她,却原来是她,我早该猜到的......何妨呢,这一切的背叛又何妨?!我还不是这样无度的枉费他人的心思.以为自己会喊不出声来,却原来这样大声,来人,本宫要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