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玲珑七犯

6、第三章（下）

　　迷玉山庄里寂寂的黄昏，泷持了一卷诗文在卧房里漫不经心的翻阅着。
　　安轻敲了几下敞着的门扉，泷抬眼望见她，便微笑唤道：“安。”
　　安走近了些，神色淡漠，“不知副使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泷颇有些无奈地微叹口气，想起确有正事，敛神道，“你准备一下，两日后随我去西南边境。”
　　“什么任务？”安问。
　　“紫巽王已于昨天动身出了郦京城，他名义上是北去燕颐山庄野游避暑，实际上却是怀疑侯爷暗通西极，往西南方向去了边境，我们要日夜兼程赶在他之前到达那里的宛阳城附近，你负责选定伏击地点，然后带人暗杀紫巽王。”
　　安心中感到有些困惑，“西极？侯爷什么时候跟西极有往来了？谨慎如紫巽王，又凭什么会这么认定？”
　　泷却不看她的眼，低头合上手中的诗文不做声。
　　安忽然心中一紧，“阿盏？！”她惊异地看向泷，“你们利用她放假消息给紫巽王？！”
　　“这件事侯爷暗中部署了很久，她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步棋而已。”泷平静回道，嘴角浮着一丝嘲弄的笑，“这个女人心思过于花巧，早晚生变，她会背叛侯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她恋上紫巽王，自以为找到了依靠，妄想脱离迷玉山庄，却不知道竟是她自己亲手断送了情郎的性命。“
　　安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极陌生的人，眼中的惊异一点一点消堕下去，“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她？”
　　“她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杜盏芙走得太近，”泷将诗文搁置在桌沿上，站起身来，“安，太重感情会是你最大的弱点。”
　　“是么？那你最应该感谢我这个弱点，”安回道，“因为倘若没有这个弱点，今天站在你面前的安就不会是一个惟命是从的冷血杀手。”
　　泷听得有些微怔，心下一软，不由得放柔了态度，上前握住她的肩，“安，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但是你要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重建蜃砂国。”
　　安抬手，慢而坚定的将泷的掌从肩上拂落下来，“在我心里，蜃砂早已经跟父皇母后一起，死在那场战乱里了，所谓的复国，那一直，都只是你一个人的痴想。”
　　她眼里逐渐龟裂开来的伤痛，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而我之所以会愿意这样生活，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呆在地狱里而已。”
　　泷心中一阵刺痛，他正欲说些什么，却又听安继而道，“但是知道你变得有多厉害吗？”
　　安看着他的眼神，又开始变得生疏而遥远，“我脏的，只不过是手，但是你，却连心都染黑了。”
　　泷的眼中掠过复杂的光芒，仿佛有话要说，却终究只是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一名蓝衣仆从自门外敲了敲门扉，泷在瞬间变回淡雅安静的姿态，仿佛那些情绪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什么事？”
　　“泷副使，主上传我来唤你过去一同用饭。”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泷看了一眼脸色沉寂的安，然后越过她，跟那仆从往屋外去了。
　　他没有回头，他怕回头看到安孤独瘦弱的背影在那里，心里忽然裂开的疼痛会让他不堪承受。

　　古朴的厅室中，飘渺侯裴翌细看过食桌上的珍肴与器皿摆放，他向来在饮食上面甚为挑剔，容不得一点瑕疵。
　　他一身湖青长袍素净而端整，四十开外的模样，蓄着短须，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保养得很是得当，只在眼角眉梢隐约的细纹里，微显出些岁月的痕迹。
　　“禀过主上，泷副使到了。”门外一名仆从说完，便躬身侧让，泷缓步走了过去。
　　裴翌柔和一笑，朝泷勾了勾手，“泷，坐到我身边来。”
　　泷应言绕过食桌，在他身边坐了，裴翌伸手揽过泷的腰身，“你明日便要前往西南边境那离乱之地，路程遥远艰辛，也不知要去多久，我特地叫人做了些你爱吃的菜，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说着，他就近在一道菜里夹了一点递至泷嘴边，泷张嘴吃了，“怎么样？”
　　泷淡淡笑了一笑，“还好。”
　　裴翌见此，却忽而皱高了眉，“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泷回道，“侯爷又多心了。”
　　裴翌放下了筷子，“撒谎。安又给你脸色看了？我精明能干的泷，只有碰上自己那个宝贝妹妹，才会这样无奈挫败。”
　　见泷不语，他又笑道，“不要不高兴了，我不是已经答应你，这次任务完成之后，便不再让安杀人了。这些年是本侯耽搁了她的青春，作为弥补，本侯连婆家都给她挑好了。”
　　泷讶异的看向裴翌，“侯爷何意？”
　　“右相大人的第二子人才出众，温良谦德，在前年丧了妻，安觅此良婿岂不是美事一桩？”
　　泷垂眼沉默不语，裴翌却仿佛浑然不觉地拥住他，“好了，明日你便要远行，今日便不谈其他，好好陪我聚一聚可好？”
　　泷无意间瞥过窗外，天空中暗云堆叠涌动，密遮住了月亮。
　　天黑得，仿佛永不会再亮了一样。

　　安换过一身黑衣蒙面，潜入崇福寺。
　　黑暗僻静中，她敏捷的步跃瓦顶，穿越佛堂，谨慎机巧地避过寺中侍卫巡视。
　　她找到盏芙所住的禅房，用银丝将禅房边上潜伏的两名暗卫勒毙，然后自窗口翻身进去。
　　盏芙正在床边宽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得身后有动静，刚回头就被安捂住了嘴，“是我。”
　　安？盏芙惊讶的睁大了眼，安又将捂住她的手放开来，“听着，你现在即刻跟我走，出去之后我会安排你迅速离开裴国。”
　　盏芙听得脸色煞白，“侯爷这么快就知道我背叛了迷玉山庄？”
　　“不要问了，快跟我走。”安伸手拉过她，却被盏芙挣开。
　　“安，我不走。”盏芙定定地对她说，“我要等紫巽王回来，他说过会来接我的。”
　　安却淡淡开口：“他不会回来了。”
　　盏芙闻言心中一沉，“安，你是什么意思？”
　　安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通敌，侯爷骗了你，然后再用你骗了紫巽王。”
　　盏芙惊住，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不可能，山庄里确实来过几个西极人不是么？”
　　“不过是普通的西极商人而已，你知晓的一切，只不过都是侯爷故意让你知晓的罢了。”
　　盏芙身形微晃，跌坐在床边，这才了然道，“所以一开始，就打算牺牲掉我的，对不对？”
　　她凝神仔细想了一想，忽而激动的抓住安，“安，你刚才说紫巽王不会回来了，是什么意思？侯爷要杀他对不对？我得去告诉他！”
　　她还未起身，就被安伸手按住，“没用的，他现在已经进入侯爷的监控范围，你这样只是逼侯爷提前动手，况且不要忘记了，这假消息，还是你亲口告诉他的。”
　　盏芙瞬时面如死灰的安静下来，好一会像是想通了什么，“安你既会知道这件事，莫非这次任务是你负责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安颦紧了眉，“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想保住性命就随我走。”
　　盏芙却紧紧的握住她的腕，哀戚的将她望住，“安，你可以救我，你也一定可以救他的，是不是？”
　　安不可忍受的甩开她的手，“你疯了么？天下这么多男子，你为什么偏偏看上这一个，阿盏，他不是你爱得起的人。”
　　盏芙被她甩开，侧跌在枕边，她就那样动也未动，一张脸掩在垂散的发间，安又不忍，刚想伸手去扶，却见盏芙慢慢抬起头，向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天下这么多男子，我为什么独独不能看上这一个。如果他是我爱不起的，那么安，你告诉我，像我们这样游走在悬崖边上的人，谁又是我爱得起的？”
　　安被她说得心中微痛，“这个男人的心太深，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心，盏芙，你不要太天真，你选择为他背弃迷玉山庄，值得吗？”
　　“遵照侯爷的吩咐，忠心当好一个工具，随时等着被利用被牺牲，这样就不天真了吗？”盏芙缓缓撑坐起来，美丽的眼里盈满悲伤，“假使没有这次的事，我继续当好一个美色诱饵，为了各种目的在不同的男人身边停留周旋刺探，就算我次次都能全身而退，但是这样一年，两年，三年，安，我不会永远年轻的。”
　　盏芙轻轻握住了安的手，“等有天我颜色褪尽，再无价值的时候，你认为侯爷会给我一个善终么？安，你至少还有你哥哥，但是我，却什么都没有。”
　　安低头看着盏芙握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很冷，这凄楚的冷意一点一点渗到安的身上，“你有没有想过，紫巽王又是否爱你？”
　　盏芙见她言语间似有松动，不禁将手握的更紧，骨节间都隐隐泛白，“他会爱我的，我一定会让他爱我的，我只是需要时间。安，我只想跟自己爱的人好好生活下去。”
　　安将她看了许久，伸出指尖拂下她眼角的泪光，眼中露出一丝不解，“我实在不明白你。”
　　盏芙却道，“安，你不懂，那是因为你并没有爱过。”
　　“爱么？”安在唇边低声念了一回，然后道，“我是不懂，但是你，为了爱他，即使远离权贵与安逸，只过着平淡安静的日子也甘愿么？”
　　盏芙一愣，随即泛起欣喜的笑颜，“对，只过着平淡安静的日子就好。安，你愿意帮我救他的，对不对？”
　　“我不能为你保证任何事，你不要太乐观。”
　　相比起盏芙，安的心中却只有满满的沉重，“大约在半个月后，我们将会在西南边境处伏击紫巽王，我尽量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假如他能活着，我会废去他的武功，你必须答应我，带着他远走，永远都不要再回裴国。”
　　盏芙忽而站起来抱住了她，“安，谢谢你，从来都只有你对我最好。”
　　“你暂且留在这里，在刺杀紫巽王之前，侯爷还不会动你，”安轻轻推开她，“你自己小心，随时注意形势，半月后想办法从这里脱身。”
　　盏芙点头，安还欲细细交代，却听见门外传来了响动，她想是那两名暗卫的尸首被发现了，伸手击破了花瓶，掀翻了桌椅，抽出腿上的短匕，忽然朝盏芙刺去。
　　盏芙会意的倾身躲开，与她缠斗起来，门被踹开，墨原带着一队侍卫涌入房内，盏芙朝他跌过去，叫道，“救我！”
　　安乘机翻出窗外，跃上屋脊，极快的往夜色中奔离，墨原道，“追！”
　　身后的侍卫便迅速往窗外追去了，墨原将盏芙扶稳，“佟姬小姐受惊了，这刺客只怕是飘渺侯派来的。”
　　盏芙捂着胸口惊喘着，“确是侯爷派来的，侯爷限我一月内取到兵符，如今毫无动静，只怕是不想再留我在世上了。”
　　墨原仔细将她看了看，未曾看出什么疑点，便道，“属下受殿下所命，自当竭尽全力保护佟姬小姐，您不必过于害怕，今日起我当调派人手，以护周全。”
　　盏芙忙欣慰笑道，“那就劳烦墨侍卫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