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解》冷雨声

7、风口浪尖

　　高二，秋海棠分进了文科实验一班，文科最好的班。
　　秋海棠在班上很安静。也许是因为她性子本来喜静慢热不爱社交，也许是因为她在过去的多年里过于依赖唯一的好朋友张晓萍，本来就微弱的主动社交能力都退化了。可是张晓萍去了职高，身边没人再拉着她一起玩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变成了独来独往，骨子里的社交恐惧症悉数显形了。
　　但是她成绩好，当不了彻底的小透明。班上不乏有女生会主动找她问问题，然后一来二去混了个半熟，时不时能搭两句话。有女生主动搭理她，社恐患者秋海棠表面云淡风轻，内里感激涕零。而在男生那里，秋海棠发扬着一贯的光辉传统，当着彻彻底底的小透明。
　　按照秋海棠自己的理解，就是她性格上远远当不了那些男生的好哥们儿，颜值上远远当不了那些男生的女神，自然没人主动找她搭话。
　　于是她非常厉害的，从高一直到如今都没有认全过班上的男生，更几乎没同他们中任何一个说过一句话。
　　然而秋海棠半透明不透明的状态，却在高二上学期意外被打破了。
　　学校食堂外面的大厅里，为了增加些“艺术气息”，搬进了一架三角钢琴。学校也鼓励同学们在晚餐过后、晚自习之前的时间放松放松，展示展示才艺。
　　每个班都有那么几个学过钢琴的，自然都跃跃欲试，而且多多少少打着炫技出风头的主意，上去弹的都是些手指翻飞的练习曲奏鸣曲之类。加上演奏者身旁一众起哄架秧子的鼓掌喝彩，乱哄哄一片，简直让刚吃完饭出来的人们听了不消化。
　　秋海棠听见过有人在底下偷偷抱怨，况且她本来就内向，就是再等八辈子也不可能主动去人前表演弹琴。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天她刚吃完饭出来，抬头就碰上了班主任林菲笑吟吟的眼神。
　　秋海棠浑身一激灵，顿感大事不妙、大难临头。
　　“海棠，你不是前两天刚考了个级嘛，过来露两手呗？”
　　惨淡人生。她前两天为了考完钢琴业余的最后一级，请了半天假。没想到班主任竟然还记得。
　　围在钢琴旁边凑热闹的师生们齐刷刷转头来看她。有自来熟的、不嫌事大的、社交那什么症的同学，也都鼓掌起哄起来。
　　老师钦点，同学起哄，这真是赶鸭子上架的节奏。
　　秋海棠下意识的想推脱，但是又怕被人说忸怩、高冷、扫兴或者不给面子。她从小就对别人的评价极其敏感，自然也就对校园里的舆论运作规律很了解了。
　　她踌躇着上前，心里掂量着弹点什么好。
　　考级的练习曲肯定都不行，又激烈吵闹又炫技的。她还没忘记一些同学私底下是怎么议论那些爱出风头的演奏者的。
　　但是抒情的曲目好像又都太长了。她怕耗没了别人的耐心，可是弹一半就戛然而止好像也不合适。
　　这可怎么办呢？
　　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地走到钢琴前坐下。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怎样飞速地运转了一圈，然后筛选出了一个最合适却也最大胆的曲目。
　　弹一首她自己写的钢琴小品，舒缓安静不炫技，完整且够短。
　　打定主意，她便不拖泥带水，规规矩矩利利落落，心无旁骛地弹起来。
　　全曲只有一分钟，没多会儿就弹完了。
　　掌声响起，中规中矩，没多大水花。
　　很好，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和掌控之内。
　　她可以赶紧“谢幕”然后开溜了。
　　可是没等她“谢完幕”，不知哪个同学却突然问了一句。
　　“诶，这曲子叫什么呀，是中央院考级的曲目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哪知道叫什么......我瞎编的。
　　“不是，是我自己写的一小段——内个，献丑了。”
　　众人安静了。
　　秋海棠悄悄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可以安静退场了。四下一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围在钢琴旁边的人格外多。人生中头一次被这么多人近距离围观着，她浑身都不自在。
　　谁知下一秒，整个大厅就突然爆发了一样，生生把她吓了个半死。
　　“哇噻，你自己写的？也太强了吧！”
　　“天哪天哪，真的是大佬！”
　　“你是要走钢琴特长生吗？”
　　......
　　当天晚上，一段她弹琴的视频就在全校师生的朋友圈里传了个遍。
　　还配上了各种令秋海棠大为窘迫的标题。
　　#震惊，高二文科实验一班的女学霸是隐藏的作曲家！
　　#高二文一班秋海棠在食堂大厅演奏自己创作的曲目！错过现场表演的太遗憾啦！
　　甚至还有人给她这首小曲子起了个非常文艺的名字：听雪落下的声音。因为刚刚下了初雪，倒还挺应景的。
　　于是一夜之间，秋海棠就成了校园新晋风云人物。好像走到哪都有同学认出她来，多看她两眼，然后议论几句什么，弄得她心里都有些发毛。从此她无论吃饭接水上厕所，干什么都匆匆来去，再也不敢在公共区域逗留。
　　秋海棠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对于当头砸在她身上的所谓名气只感到心虚。可惜在单调乏味的高中校园里，随便有些什么长处、激出什么浪花的人都能引发不小的关注，躲都躲不掉。
　　还好班里的氛围依旧如常。年级里，尤其是排名靠后的几个班，把秋海棠传成了学霸才女高岭之花。只有在才女如云的文科实验一班，秋海棠才能继续维持着她半透明的舒适状态，只有成绩冒尖的时候才会被拎出来。
　　“这次英语期中考试，咱班秋海棠又是年级第一，大家鼓掌！”
　　英语老师拿起一沓卷子中最上面那一张，在班级面前展示了一圈，才叫秋海棠上前来取走。
　　秋海棠心里小小的雀跃了一下。虽然相同的情况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但是当惯了班里的透明人，每当被拎出来的时候，还是会很局促，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如果表现得很高兴，怕会被人说骄傲自满爱嘚瑟。如果表现得云淡风轻，又怕会被人说凡尔赛假清高。
　　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脸都绷得有些紧，觉得自己蠢透了。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她自认为小心翼翼且蠢透了的神情，在旁人看来，却依然落在了她最想避免的两个字上。
　　高冷。
　　这是大多数人心里都有的、一把很奇怪很双标却也很普遍的暗秤：
　　身无长处的人社恐是社恐。
　　但凡有点长处的人社恐却是高冷。
　　秋海棠僵硬地接过她那张年级第一的卷子，不想再在讲台前逗留一刻。刚溜回她角落里的座位，未及坐稳，英语老师兴兴头头的声音就又响起来。
　　“咱们学校高二年级传统的英语节就要开始了，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海棠，你作为英语这科的佼佼者，必须要带头积极参与年级活动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秋海棠手一抖，顿时觉得她手上这张年级第一的卷子一点也不香了。
　　她的好运气怕是都在考试上用光了，乃至用欠费了。
　　秋海棠苦笑着点点头。这一回，就算旁人再怎么双标，也不可能把她脸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读为“高冷”了。

　　“所以，唱歌、演讲和短剧，你要报哪一项？”
　　一下课，英语课代表和文艺委员就都围了过来。这两个女生都主动和秋海棠搭过话，关系算不错的，见她一脸生无可恋，于是又好心提供了温馨提醒。
　　“唱歌的话，不是搞合唱节那种班级大合唱，是派几个人轮唱，每个人唱的什么都能听清楚。演讲的话肯定是一个人上去讲，主题不限，稿子自己写。”
　　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她想秉持一贯的鸵鸟姿态，浑水摸鱼的话，前二者都不大行。
　　“谢谢谢谢，我知道了。”秋海棠叹一口气，“那我报戏剧吧。”
　　起码戏剧的话，她还能指望一下分配到戏份少的角色，上台说两句话、露个脸就行的那种。班上比她多才多艺还表现欲旺盛的漂亮姑娘多了去了，到时候肯定不会、也舍不得给她安一个重要角色的。
　　秋海棠心里默默打了把小算盘，就把这事搁在一边了。期中考试完了，还有期末考试呢。秋海棠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功利的，有集体荣誉感但不多，尤其对于出风头的事没兴趣。
　　过了几天，年级里英语短剧剧目的抽签结果下来了。他们文科实验一班抽到了据说是最弱智的《白雪公主》，班级里顿时哀声一片。
　　秋海棠却悄悄松了一口气。白雪公主好呀，七个小矮人，总有一个台词最少的属于她。
　　因为秋海棠是英语老师钦点的参与者，剧目定下来后，班里报名了短剧这项的人都先齐刷刷地看向她。
　　只见剧组里清一色的俊男靓女。
　　准确的来说，是一个俊男以及一众的靓女。秋海棠惊讶地发现，他们班最好看的人都在这儿了。不过要是看了报名顺序，也就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剧组里除了秋海棠是全班最早选定项目的，其他女生都是在班草陆文哲报名后跟进来的。
　　“秋海棠，你想演哪个角色？”
　　秋海棠被他们盯得心里发毛。尤其是班上几个大美女的眼神，仿佛再说：你敢选女主角就死定了。
　　“我，我要台词最少的。”秋海棠非常实诚地说，赶紧表明了自己不争不抢的态度。
　　看着剧组这么些人，她连小矮人都没敢说。万一七个小矮人不够他们分呢？她可不想跟任何人抢，也记不得白雪公主里面还有哪些角色。她觉得自己要是能演个木头怪、石头精或者毒苹果、棺材板就更好了——往台上一戳，不用出声的那种最妙。
　　然而，陆文哲竟然看向了她，对她说出了作为同班同学以来的第一句话。
　　“哦，那你演最后一幕的白雪公主吧。”
　　什么玩意儿？
　　秋海棠脑袋轰的一声，感觉被雷劈了。
　　这位帅哥是对台词少有什么误解吗？能把女主角砸到自己头上来！
　　而且，最后一幕是啥意思？
　　秋海棠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陆文哲话音刚落，班花们齐刷刷扭头看向他。班里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都莫名其妙地“噢”起来，拍着手吹着口哨地起哄架秧子。
　　文科班里大多“阴盛阳衰”，外貌、性格、成绩、才艺都出挑的女生大把抓，可与之相当的男生却是寥寥无几。比如一班，就只有陆文哲这么一个，那可是班上的香饽饽，也是站在校园绯闻漩涡中心的一员。
　　秋海棠立刻明白班里在“噢”什么了，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颗班草抽的什么疯，要把自己拖上校园八卦头条？她在男生眼里不是向来不存在一样的吗，跟这位男同学更是从进班到如今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纯粹是知道姓甚名谁的陌生人。
　　“有问题吗？最后一幕的白雪公主词最少啊。”陆文哲举起剧本，声音抬高了一些，努力压过全班七嘴八舌的起哄声，“秋海棠她自己说的要台词最少的。”
　　“啊？我以为——”
　　秋海棠噎住了。旁边一个女生见她一脸懵，好心给她解释了一下。
　　原来因为角色不够分的，女主角被分成了三幕三人共饰。最后一幕的白雪公主只需要躺在棺材里装死人，然后被王子吻醒，然后剧终谢幕，还确实是词最少的。
　　等等，吻醒？
　　虽然知道肯定是借位，但是秋海棠想死的心都有了。
　　因为显而易见的，全班堪演王子的，只有陆文哲。
　　而她，即将成为众矢之的。
　　她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况且秋海棠看起来就——放不开，演技不行。最后一幕的白雪公主多好演，往那儿一躺就行了。”
　　陆文哲顶着全班的起哄，依然坚持提议秋海棠演最后一幕的白雪公主，并且镇定自若地提出了新的论点。
　　秋海棠顿时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的那只脚，呈粉末性骨折。
　　不仅被这人推上风口浪尖，还被他奚落了。
　　她也不知道与人为善的自己怎么招惹这位班草了。
　　有些近视眼的她根本不可能看到，这几句话的功夫，跟她相隔老远的、看着淡定得不行的陆文哲，从耳尖到脖颈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