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解》冷雨声

4、变故

　　（时间回到前一天晚上。）

　　李雯静再次拒绝了秋海棠吃完晚饭，想留下来帮忙洗碗的请求。
　　“不用不用，棠棠，真不用客气，跟小姨还客气什么？饭菜吃着还合胃口吗？你姨父手艺还行吧？”
　　“很好吃，特别好。谢谢您们招待。”
　　秋海棠连连点头。
　　“吃好了就好！这些活儿你真不用管，你能常来小姨这儿，小姨就高兴。也不早了，你赶紧上楼回家歇着吧。明天再来呀！”
　　李雯静把棠棠送走，转身去餐桌上准备收拾碗筷。
　　“我来吧。”夏岩松早已穿上围裙，赶忙去接她手中碗筷，“我说过，家里这些活都不用你来干——”
　　“夏岩松。”
　　第无数次相同的场景。可是这一次，李雯静却没有放手，而是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眼眶微红：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夏岩松错开了目光，低头，手中使劲，还是把碗筷抢过。
　　“——你歇着吧。”
　　李雯静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泪水从她白得透明的脸上划过。
　　她看着夏岩松在厨房洗碗的身影，突然快步走上前去，从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夏岩松吓了一跳，手中的碗摔在池子里，叮铃咣啷一片。
　　“小静，小静你别这样——”
　　语气近乎哀求。他慌忙想拉开她的胳膊，手上却还有洗涤灵的泡沫，不想碰脏她的衣服，只好挣扎。
　　“为什么不能这样！”李雯静死死不肯放手，一贯轻柔的声音兀地变得尖锐，“为什么我一碰你你就躲！我们可是夫妻啊！”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你还要多久！”李雯静猛地放手，一双通红的无辜泪眼，此刻却蒙上一层濒临崩溃的疯狂，“我们结婚都快一个月了！我有那么差劲吗，啊？我还是你的青梅竹马呢夏岩松！夏岩松你是不是就是心里有别人！你是不是在琅华念书的时候认识了别的女人！我告诉你，你别想骗我——”
　　“没有！真的没有！”
　　看着面前几近疯狂的女人，夏岩松真的绝望了。苍天为证，从小到大，从小学到研究生，他一心所想的就只有努力读书，出人头地。他想着等自己有出息了，就能让当初帮助自己、收留自己这个孤儿的孙雁阿姨和雯静妹妹这对苦命母女也过上好日子，不用再省吃俭用。而对于感情，他根本无暇顾及。
　　只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当他终于有钱、有能力回报她们母女当年的恩情的时候，雯静妹妹想要的，却是他这个人。
　　“夏岩松。”李雯静看着他，倏尔安静下来，自嘲地轻轻扯起一边嘴角，“如果我妈临走前没有求你娶我，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和我结婚。”
　　夏岩松看着她，没有说话。
　　令人窒息的静默里，绝望扼上他的咽喉。
　　“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没有！”夏岩松立刻否认，“小静你很好，只是——”
　　只是我没法像你希望的那样爱你。
　　他真的，真的没有办法爱上这个他视若亲妹妹的女孩，这个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兼邻居，这个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共住同一个屋檐下的女孩。他把她当作亲妹妹爱护，从小学一年级到如今，整整十八年。他从来恪守兄长的本分与界限，虽然爱护她照顾她，但并不和她很亲近，更无从察觉她对自己的暗恋，直到半年前孙雁阿姨临终的道破与乞求。这要让他怎么突然间把她当作一个可以同床共枕的女人，怎么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的爱上她？
　　夏岩松缓缓闭上眼睛。他真的好希望，希望当初邻居孙雁阿姨没有因为可怜他而收留自己。他宁愿当初相依为命的奶奶病逝后，自己被送去了外地那个陌生的收养家庭里，或者是进了福利院。他甚至宁愿自己无家可归，就那样饿死在街头也好。
　　至少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欠孙雁阿姨、不会欠雯静妹妹这么多年还不完的恩情，不会为此背负上一辈子的枷锁。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定了定神，再次睁眼时，近乎祈求地看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对不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努力——”
　　我会努力爱上你，我会努力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孙雁阿姨孤儿寡母的，却供他吃、供他穿那么多年，一辈子省吃俭用，甚至拿出给女儿攒的学费，供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他去琅华读书。
　　孙雁阿姨从还只是邻居的时候就时常帮衬他和他奶奶，后来他奶奶病逝，她又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养了十二年，不计任何回报。他从小没有父母，除了奶奶没有别的亲人，孙雁阿姨对他来说就像妈妈一样。孙雁阿姨这一辈子直到临死前，才就求了他、拜托了他这么一件事，几乎就差跪下来求他遂了小静埋藏多年无法舍弃的心思。
　　他没办法辜负。
　　他怎么能辜负。
　　像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一样，夏岩松拼劲全力压下心中的不适感，向面前的女人迈近一步，捧住她的脸，闭紧双眼，猛地把嘴唇贴了上去。
　　撞得生疼。
　　可是他没有任何经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是不是应该就这么呆一会儿？他决定等着她的动作，顺从她的意思。
　　然而两只冰凉的手却将他的手扒开。
　　他睁眼，李雯静已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你去哪，这么晚了——”
　　“别跟着我！我想自己走走。”
　　“你别太晚——”
　　门已经被撞上。
　　夏岩松捂住脸，慢慢蹲到地上。
　　他拼尽全力逆天改命的人生中，他信奉着只要刻苦努力总会有结果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无力和颓丧。
　　当初下定决心答应她们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难。
　　他当初觉得，反正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感情的问题，反正他从来没有对哪个人产生过兴趣，更没有想象过自己会爱上谁。那么尝试着爱上身边唯一一个熟悉的、从小一起长大的、还是美丽温柔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很难吧。
　　他错了。
　　爱情原来不是有目标、有努力就能够有结果的。
　　努力爱上一个他本来就不可能爱上的人，真的，真的，太难了。
　　他身体本能的下意识的抗拒，是连他的理智都控制不了的。
　　夏岩松枯坐在客厅等小静回来。墙上时钟滴答滴答走着时间，一个小时快过去了，李雯静却还没有回来。
　　虽然李雯静撂下了不让他跟着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真的追过去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小静怎么出去那么久还没回来？
　　他给她打了个电话，却没有接通。
　　一次、两次没有打通，他还觉得是小静在气头上，不想理自己。
　　可是到第三个电话也打不通的时候，夏岩松心里莫名有些慌。
　　他一边打出了第四个电话，一边匆匆套上外套，决定下楼去找她。
　　反正她说走一走的话，不是在小区里，就是在小区旁边的开放式公园。
　　还没等他换好鞋子，第四个电话竟然接通了。
　　“喂，小静你在——”
　　没等夏岩松问完，却被电话另一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打断。
　　“欸！是用这手机的女士的家属还是朋友什么的吗？您快来蘅东人民医院吧——她给车撞了！”

　　-

　　距离李雯静出车祸那晚，已经过去整整六个月了。
　　“大夫，我妹妹她为什么还没醒啊！大夫，大夫我求求您救救我妹妹，要多少钱我都给得起！”
　　“大姐，这真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已经尽力了。一般车祸后昏迷三个月以上就可以被鉴定为植物人了。像李女士这种情况，哎，只能说尽量维持目前状态。至于以后还能不能醒过来，这个，不能抱很大希望——”
　　赵凤英嚎啕大哭。整个医院走廊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秋海棠走过去，搂住妈妈，泪水静静地划落面颊。
　　上一次她主动搂住妈妈，还是在快一年前，她前外婆病逝的时候。
　　也是在蘅东市人民医院里，只是在不同的病房前。
　　秋海棠越过母亲的肩膀，看到姨父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仿佛一尊石像。
　　乍一看他还是如前，白衬衣西装裤，收拾的一丝不苟。只是他眼窝深陷，面色苍白憔悴，本就清瘦的身形一圈圈消瘦下去。
　　那股曾经支撑起他挺拔身姿的、与生俱来的清傲之气完全被抽走了，丝毫不剩。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彻底被生活的苦难打败了的人。
　　秋海棠泪水汩汩滚落，打湿了她怀里本想要安慰的母亲的肩膀。
　　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六个月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晚上，她的小静姨自己出门遛弯，却横遭车祸。
　　那天她放学后一如既往地到小静姨家，在姨父书房写作业，又吃了姨父烧的饭，才回家。
　　她记得小静姨一如既往地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上楼，然后温柔地笑着说：
　　“明天再来呀。”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她也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何命运会这样安排。
　　小静姨到出车祸那晚，才刚嫁给那样优秀、那样爱护妻子的夏岩松一个多月。
　　他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羡煞旁人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
　　小静姨甚至还来不及拥有自己的孩子。
　　却被医生通知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