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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九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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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汉稷地域偏北,冷意更甚,道道风雪犹如夺命的刀子呼啸而过,割破了宁静的天空。
宫稷癫狂的跑过来,一路上没少栽跟头,蹂躏开的雪是最好的证明,后方的太监只敢远远跟着,生怕近了几步,主子手上提的那把剑就穿过喉咙了。
他像是感觉不出来似的,这般失心疯的跑着。
过了许久,久到握剑的手往外渗血,久到血液凝固。
整具身体目眦欲裂,仿佛有毒虫释放了毒素渗入了每一寸皮肤,伴随心脏的跳动,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他痛的抱上头,蹲在大关的木门前。
手上的伤又开了,血嘀嗒嘀嗒的落在地上,染成朱红的红梅。
险些晕厥过去时,院内的谈话打断了他身心的缠斗。
毫无波澜的眸子随之阴鸷起来,如同藏匿在丛林深处的蟒蛇一样。
“公公,烧干了,衣物都没了。”
“怎么说也是皇子皇妃,平日里再不受宠,也要去寻两匹白布盖上。”
“小林子,咱家记得东院儿那枣树上有几匹子白绫,风吹日晒这些年,不知道风化了没有。”
“你且去看看,若是好的,扯下来,若不好了,再走远点,去浣衣局讨块白布来。”
“枣树上的白绫,还是先皇妃嫔留下的……”
他摇摇晃晃的直起身来,给开门的小太监吓了一跳,正要下跪问安,后背猛地一紧,整个人从门前被摔到了后方太监那处。
那被摔的太监也顾不得鬼哭狼嚎,指甲在雪地里疯狂扒拉着,拼命起身,想要逃离这里。
宫稷魂不守舍的向前几步,无意去看身后的闹剧。
他与夫人六年未见。
夫人为何不来找他?
为何!
“汐儿……”
他踌躇的扶着门框,院落的大门处修建的很高,防止过水的,他如今站在这里,院落的一切风吹草动他都一览无余。
他整个人都快倒了……
断壁残垣间满目疮痍,废墟坍塌的不成样子,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灰烬烟土的味道。
院子中有棵老槐树,眼下烧断了根,孤寂的躺在碎砖瓦上,槐树旁有几个宫女太监,现在正围在一起,谈论什么。
宫稷又向前艰难的走了几步,脚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抬不起来。
他看清了。
被围绕的是两座鼓起来的东西,一大一小,上面只有两块腌臜布料,堪堪遮住了大概蹴鞠似的部位。
那鼓起来的东西凹凸不平,但有大致轮廓。
宫稷骤然冲上去,吓得宫女太监向周遭散开,他揪开布料,手指颤抖的描绘上已经碳化的一张脸
。
宫人见到这冒犯的一幕,毛骨悚然,赶忙跪下,叩首不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乞求能躲过一劫牵扯。
他不敢大力,只轻轻抚摸着,记忆中的清颜,渐渐实化,和眼下的焦体合二为一……
他愣了,一滴泪水打在那尸体上。
天空乌云密布,男人的哭声响彻云霄,哗哗大雨倾下,院落血流成河。
雨水混杂着血,曲曲折折的流入废墟底下。
“汐儿……”
他摇摇欲坠的提着剑,立足院落之中,身上湿答答的粘在一块,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这人就失魂的站在那儿,任由雨水拍打。
避雨的乌鸦找不到原本的归宿,不死心的盘旋在半空中,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叫声陡然变得凄厉无比,听者发颤。
他只是想李汐主动来找他,求他原谅她,他没想让李汐死。
她说她向往自由的,喜欢安静……自己才将她放在这处……从没来打扰过……
冷宫甚至没有安插兵马奴仆,只有她和孩子……
怎的,这般倔强……
被使派去拿白布的太监回来了,刚踏入院子就吓得直哆嗦,宫稷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夺过白布木然的去给两具尸体盖上。
他没杀小太监,又或者说他疲惫到没心思了。
白布被他小心翼翼的盖上,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样。
雨越下越大,宫稷没敢移动尸体,他怕一个不小心毁坏了。
他生来就是为了破坏的,没人教过他保护。
不,有人教过的,李汐……
可她死了。
没人了……
宫稷就这样坐到雨停也不肯站起来,没人来寻他,大家都希望他死,搞垮龙体,他们就无需活的这般如履薄冰了。
宫稷何尝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也知晓自己手段残忍,暴虐无道,众人畏惧他,害怕他,可又无可奈何。
他也不想这样,但身体里流动的血液每时每刻都在亢奋,指挥着他开辟一条血路来。
身体已经不属于宫稷自己了,他控制不住。
算了,不来寻他也好,他再多陪陪妻儿。
正合心意……
不甘,愤怒交织……
“你家下人空不出手来搬,你搬不就得了。”
赵成顺漫不经心的拖长语调,对胖人的窘状不予松口。
“这……”
他艰难的张口,无声的,没法闭上,任由尸臭侵入口鼻。
“武三郎,为当朝天子效力,这种机会可不多得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赵成顺面不带笑,一副阴恻小人得志的样貌。
拉马的车夫看不下去了,平日里武老爷对待下人如同家人,从未克扣过月俸,倘若碰到寒冬将至,还会自主的让人来量尺寸,定做御寒的衣物,虽说不是官僚大户的那种上好料子,但也暖和防寒,不至于生冻疮。
因此,武府上下,仆人忠心,誓死跟随武三郎。
“老爷,不可!”
“您前阵子上房抱小桃下来,摔着了腰,不能背啊!”
这小桃是厨娘和府中管家的孩子。
武三郎只有一房正妻,李汐的远房表姐——李环芯
夫妻多年来膝下只有二子,无女。
平日小桃外向顽皮,深的他夫妻欢喜,口上不言,心中早将小桃当了自家闺女,就连家中那俩犬子,也是疼小桃的紧。
赵成顺听了,目中划过不怀好意的光亮,他扬手拢了拢面罩,尖锐的嗓音恨不得割破这弥漫的尸臭味。
“既然这般……咱家也不为难武老爷。”
他转正身子,打量了一番奋力拉马车的几人。
吆,穿的快赶上宫中下人了。
传闻还真是不假,这武三郎当真舍得给狗套衣裳。
真是钱多的没处花了。
赵成顺咳了下嗓子,缓缓开口,和那催命的厉鬼一样。
“武老爷身子骨不好,就你府上的下人来吧。”
“马,放了不就得了?”
难为,活生生的难为!
武三郎险些跪下,先不说当今世道马匹多少贯才能买来一匹,单是放了,本先就因尸臭受了刺激的马若是没了牵引,任由它闯入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策奔,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中愠怒,真当是皇帝身边的狗,随主子,一样的阴险如魔。
汉稷要亡了,亡在这群畜牲手里。
“小四。”
武三郎睁开眼,眸中带怒,一字一句道:“将马杀了。”
他能想到的,赵成顺能想不到吗?
明显的,不借官兵让放马,激自己府上的下人出言,逼迫自己占下风,主动着了他的道儿,进而看笑话。
若是搬了,恐怕几袋下来,他便会被压的倒地不起,从此落下病根,无法痊愈。
若是不搬,那便是公然抗旨,砍头重罪。
若是放马呢?冲撞行人,引发民愤。
给他的路只有一条,杀马。
终归,此番赚的,还不足马钱。
好歹毒的下流做派!
几人不动,这回牵来的,是府上所有的马匹了。
前些日子订了新衣裳,府上开销巨大,眼看着账本上滴水不进,快吃不上饭了。
否则,他们也无需冒着风险来接这苦差事。
这马要是杀了,不乏是一笔大损失,府上早无钱贯去购马匹了。
又刚过完年的……
武三郎穿的这身行头,还是多年前李环芯给他置办的一身衣裳,就怕被宫里人瞧不起,才翻箱倒柜找出来穿上的。
那年夫人得子,欣喜极了,李环芯先是赠了武三郎一身华衣,让他穿上,告诉他要邀他共同到一处庭院赏花。
武三郎在外奔波小一年了,去了番邦。
路远颠簸,光是回来的路上他就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困的不行,可一见到夫人似小兔儿跑来迎接自己时,又突觉不困了,身上的疲倦也烟消云散。
就是穿着这身衣裳,他看到了他和李环芯的第一个孩子。
大儿子在襁褓中支着小手,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在李环芯怀里嗷嗷个不停。
阿四不舍,他跟随武老爷最久,知晓这几匹马是那年番邦带回来的,珍贵的不行,自从入府后细心照料着,住的马厩都日日打扫。
眼下……因这无根的一句话,就要杀了。
阿四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这阉人抽筋拔骨!
武三郎再抬眼时,就撞到了阿四那杀意凛然的目光,他慌了一瞬,着急忙慌的叫住:“武四!”
幸好,赵成顺没发现武四这大不敬的眼神。
静下后,武四朝他看过来,杀意消失殆尽,转而溢上的是满满的不甘。
一个大男人,在外人面前流出了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