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向日葵》堤妤

3、乘法表

　　宋鹢归察觉到张心许的情绪，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手头的案子，他也实在没办法投入进去了。
　　打去三个电话全显示已关机，宋鹢归在心底默默抓狂。警局的灯已经全灭，只留着他自己的一盏小台灯。他想起张心许，突然发现张心许好像真的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那天的张心许穿着白色羽绒服，没有化妆，披着长发，带着银框眼镜，眉毛细长，五官精致。好像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打扮的简单。那和以前不同的，是眼睛吗？宋鹢归回想，她的眼睛里好像确实多了几分忧郁，总让人觉得有一副生人勿进，不好接触的感觉。
　　那只有眼睛不一样吗？宋鹢归自己也不知道。
　　高中的时候，宋鹢归确实和张心许做了两年的同学。
　　宋鹢归也和张心许接触过，但其实就凭他们俩那时候的关系，高中毕业后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忘记也很正常吧。
　　他知道张心许喜欢雨天，而他也喜欢雨天的张心许。张心许好像很喜欢感受雨点落在身上的感觉，她可以在大片大片的雨伞下只戴着帽子在雨中漫步；她可以在下课无人的走廊上看着被布满青苔的教学楼墙壁，低声哼唱歌……
　　她不喜欢和别的女生一起聊外七八糟的闲话，她很干净，她就像是无人区的一朵不知名的花朵，可以惊艳到每一个注意到她的人，也可以随时销声匿迹。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像整日都在注意她，却无心和她说一句话。宋鹢归不觉得自己对女孩的情感是喜欢，只将她当成与众不同的一类女生，他觉得她应该是一副很美的画，她也需要被保护。张心许曾经是宋鹢归的一个梦，可梦醒了，青春结束了，她张心许还存在。
　　“宋队！”晨光照在宋鹢归脸上，他被□□曦的喊声吵醒。
　　他皱着眉抬起头，才发现昨晚在警局睡着了。他揉揉压在手臂上一夜压得发花的眼睛，颈椎剧痛。
　　“晚上没有空调你还真不怕感冒了。”□□曦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宋鹢归。
　　宋鹢归翻看起来，□□曦说：“这是昨天案子那三兄弟的所有资料，虽然后来三人都走了……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宋鹢归笑了，这货难得带脑子，于是他故意问：“为什么？”
　　“但是你说李锐他又没有收入，哥哥们也不可能给他钱……真像李言先说的那样，那李锐的针管是哪里来的？”
　　“那我们下面应该做什么？”
　　“肯定不能把人拉回来再问一遍的……你觉得应该怎样？”
　　宋鹢归思考片刻，说：“血糖骤降可以有很多种因素，那我们就一项项排除。”
　　“血糖骤降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不进食或者是……”
　　或者是服用过量降糖药……□□曦恍然大悟。
　　“去药店查帐！”但是□□曦很快反应过来，又问，“去查哪家？”
　　宋鹢归被逗笑了，降血糖的药还用针管装的很大概率是胰岛素……这种处方药怎么能从药店买到？除非是从医院开的。
　　于是他说：“先去医院查他们的病历。”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座的各位学三年了应该都知道每次期末考试的难度吧？这学期还是一样，我们几个数学老师一起出题。你们也别说有多难，三年级数学又什么难的？”周末第一节数学课一上课，张心许就开始了狂暴模式。
　　教室里鸦雀无声，今天天气异常的好，可以说比昨天好很多。但是张心许不怎么好，甚至来气。
　　这倒不是因为宋鹢归，而是因为……
　　“张老师，”上课前的课间，班长赵辉辉走到办工作前，递上一份名单。
　　今天数学课代表生病没来，张心许便让班长代收，没想到班长居然比数学课代表还没有威慑力，今天交作业的人比平时少好几个。
　　都期末了还不交作业，这些小孩是想期末考试的时候烧香考高分吗？张心许一头恼火进班。
　　本不打算对全班发火，结果看见后排几个下课在教室里打闹，一个甚至差点扒下另一个人的裤子。张心许差点冲过去打人，忍无可忍的她大吼一声：“都给我回座位！”
　　吼声和上课铃同时响起。一时间，小孩们全部安静回到座位。
　　见全班都安静，张心许便不再喊，她用一种很平静却又极具威慑力的语气说道：“今天数学作业，全班三十八个人，为什么只交了二十本？！”
　　“那是不是明天就交一本了？你们谁去考一本去？”
　　“你们没交的，”张心许拍拍讲台，“现在给我交上讲台！”
　　下面齐刷刷上来几个人，之后又陆陆续续上来几波。
　　张心许数数手中的作业，抬头：“还有三个，别让我点名！”
　　又交上来了一本。
　　“那两个人呢？”张心许越来越生气，看了看教室后面的表，已经上课十分钟。
　　“老师，我作业本在宋年那里！”一个小女孩突然说。
　　“宋年，拿人家本子干什么？”张心许看向前排的小男孩。
　　小孩害怕跳起来：“老……老师，我不会！”
　　张心许叹了一口气，烦躁又无奈：“下课来我办公室！”
　　宋鹢归下午三点回到警局，拿着李言年的病历打印件。这个时候手机正好响起，他接听，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
　　“小宋啊。”
　　“妈？”宋鹢归坐在窗边就着阳光看资料。
　　本以为对面会关心几句，谁知下一秒画风突变：“碰！”
　　“你又打麻将？”宋鹢归尽量压低声音，“你去打麻将，宋年怎么回来？”
　　“这就是妈找你的原因了，去南域小学接一下你弟。”
　　听见南域小学，宋鹢归差点被口水呛到：“我接他？！我去他小学接他？！”
　　“诶呦，本来是不用接的，那兔崽子自己会回来，但是今天他在学校好像是调皮了吧，老师找家长……”
　　“妈先不和你说了奥，反正你去接一下！要和了和了！”对面匆匆挂断电话。
　　宋鹢归捏了捏眉心，坐在旁边工位的方晴目不转睛看着电脑，见宋鹢归头疼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一句：“宋队还害怕小学老师呢？”
　　“没事宋队，你去接娃，反正警局旁边就是小学，又快又方便。”对面□□曦的声音从电脑后面传来。
　　□□曦是特别清楚宋鹢归的“婚姻情况”的，因为手被人捅的那天，宋鹢归拖着带血的手刚进警车准备去医院，就看见了张心许的自介，于是他飞奔过去用手机拍了照，那时□□曦也在场。
　　宋鹢归平时除了查案的时候严厉了一点，其它时间没有什么队长架子，所以□□曦工作上上手也很快，只是坏处是……□□曦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变成了现在的特会调侃，想到这里，宋鹢归突然有一种被嘲笑的感觉。
　　“是的是的！”不知情的方晴附和道，“有一天中午我还去那里买过咖啡呢。”
　　宋鹢归暴怒：“好好查案去。”
　　“李言年有糖尿病史，前几天刚从医院带回去几管胰岛素，宋队你盯着人病历看好久了。”□□曦声音有些无奈。
　　宋鹢归反应过来，有些尴尬道：“我先去接娃！”
　　虽然今天天气不错，但是气温还是湿冷，宋鹢归将警服脱在工位，换上一件灰色卫衣。
　　也许碰不到一起……宋鹢归抱着侥幸心理故意在南域小学门口转了一圈，在方晴说的“咖啡店”里买了一杯咖啡，喝完后才进小学。临近傍晚，低年级小学生都快走光，宋鹢归和门卫说明情况后，自己进了学校。
　　他先去了教学楼三年级的楼层，那时的三年一班已经没人，他向里望去，宋年正坐在讲台边“左护法”的位置，苦着脸在低头背着什么。他敲敲教室窗子，小胖子抬起头。
　　“哥？！”小孩眼神里有些惊讶。
　　“你干嘛呢？”宋鹢归语气带着几分严厉。
　　“张老师去接水了，我在这里背乘法表……”
　　张老师？！宋鹢归心头一紧，那海里浮现出张心许相亲那天那张白皙里带着几分冰冷的脸。这小孩得罪什么人非要得罪这个人……宋鹢归现在有种想亲自杀死亲弟弟的感觉。
　　“宋年你自言自语什么？”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声音传来，宋鹢归在心里偷偷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个声音的窒息程度好像仅次于那天那通电话里的质问了。
　　张心许是个当老师的料子，随口一句话都能做到平静且从不缺乏力度。宋鹢归想。
　　“老师，我哥来了。”小孩立刻坐直，张心许顺着男孩视线向窗外看去。
　　“宋鹢归？”
　　宋鹢归听见被提及，浑身一紧。
　　“hi～”他举起左手，做出一个打招呼的姿势，余光却瞟见自己今天没到手套还带着血渍纱布的手。
　　昨天晚上在警局睡着，白天也没有清理，宋鹢归完完全全给忘记了。
　　他急忙放下手，笑容僵在脸上。
　　“哦，”张心许低下头，像是在回避他的视线，她将那粉色保温杯放在讲台上，杯壁上还挂着点水渍。张心许今天涂了点淡淡的口红，鲨鱼夹夹住长发，精致的脸上完全没有笑意，过了一会儿，她对着窗外平淡地说，“进来啊。”
　　宋鹢归一愣，然后飞快进入教室。
　　她拿起讲台一角的一沓试卷，用一种问话的语气问宋鹢归：“你弟？”
　　宋鹢归走进，点点头。
　　张心许从前排抽了一张凳子坐下，宋鹢归看着她柔顺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高中生被老师拉去问话的感觉。
　　他用余光撇了一眼小孩，小孩一脸震惊，像是在佩服张心许竟然气场如此强大以至于……他哥都怕。
　　“今天他没交数学作业，”张心许翻开一张全是红叉的试卷，“然后我把他拉办公室，他告诉我他居然不会背九九乘法表！”
　　宋鹢归听出张心许的满腔怒火，在一旁附和：“是是是，态度问题。”
　　“马上要期末了，你替他考么？”宋鹢归从那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张心许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的态度很有问题，”张心许摊开一张三十分的试卷，然后忍不住抬头补充道，“你也有。”
　　“张老师消消气……我……回去教。”宋鹢归打开张心许保温杯，像是在为宋年和自己求情。
　　张心许叹一口气，语气依旧平静又具有压迫感：“没事，今天我请家长来，是想聊聊小孩的态度，这一堆，全是他这学期的数学试卷……但是在这之前，先让他背完他的乘法表！”张心许本来就气，结果看见对方是宋鹢归，忍不住更气。
　　沉默一会儿后，张心许抬起头，忍不住看向宋鹢归。男人正盯着宋年，眼神里带着些生气，张心许突然觉得他的脸在夕阳下显得更加有英气，就像是青春文学小说里男主的脸。然后她的视线扫到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男人突然转头。
　　张心许立刻回避，尴尬问道：“你和他一起回去吗？”
　　“不，我等会儿要回警局。”
　　他的声音又回到紧张。张心许道：“不早了，你先带他回吧。”
　　“好，”宋鹢归带着小孩走出教室，张心许喝了一口水，保温杯杯口遮住视线，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张心许！”
　　声音很快，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也像是鼓足勇气说的。张心许抬头，看见宋鹢归正站在前门，夕阳投进，他的发丝根根分明。他与她对视，男人的眼神却突然有些闪躲了：“还会有下次的，对吗？”
　　张心许悄悄控制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冷声道：“下次来拿你的风衣。”
　　宋鹢归走后，张心许急忙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瓶药，和水一起吞下。她喘着气，看着渐渐平静的手指，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声。
　　“靠！”
　　如果有可能，张心许是希望有无数个下次的……
　　手机响起，张心许接听：“奶？”
　　“谁是你奶？我唐沁！”
　　张心许回过神：“哦。”
　　“喂，你现在怎么样？”对面问。
　　“很好啊，刚刚刚和一家长面谈过。”
　　“我去……还找家长，张心许你当上老师以后这么魔鬼了？”
　　张心许趴在讲台上，一只手拿电话，问：“找我干什么？”
　　“我到地方了，酒店环境还可以，要是你能来就好了……哎，我看你现在状态不错，下次和我一起出来？”
　　张心许苦笑：“不想作死。”
　　“啧，几年没出来旅游了张心许？”对面沉默几秒，“其实有时候吧，其实直面那些阴影你才能走出来……”
　　“好好好好好！”张心许无奈，“你回来再说。”
　　回到警局，宋鹢归就开始投入到案子上了。他看着手中的资料，突然想起李锐那天说的“蝴蝶岛”。
　　“□□曦，”宋鹢归问向对面，“你知道蝴蝶岛是什么吗？”
　　对面沉默，过了一会儿，说道：“查了，蝴蝶岛是在广西，因为岛屿形状酷似蝴蝶而得名。怎么了宋队？”
　　“李锐也不可能自己去广西吧……”宋鹢归自言自语。
　　“蝴蝶……会不会是像蝴蝶的东西啊？”一旁方晴问。
　　“常口村里像蝴蝶的东西……”宋鹢归想起进村的那棵高大的银杏树，恍然大悟。
　　“□□曦，去常口村！”宋鹢归来不及换警服，立刻冲了出去。
　　到达常口村已经天黑，宋鹢归拿着手电看着那颗银杏树，下厚厚金黄的叶片盖住树下的土壤，一片片银杏像是蝴蝶一样在树下。
　　“宋队，有发现！”□□曦叫道。
　　宋鹢归走进，□□曦脚下的土壤有一块明显被挖过的痕迹，他拿起一根树枝，轻轻拨开土，一个黑色的盒子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出现。
　　宋鹢归单手艰难拿出盒子，盒子是塑料的，表面被土壤磨出一道道划痕，整体看上去像是用来装小孩玩具的收纳盒。他把木盒放在汽车引擎盖上，小心打开。
　　盒子里，两根针管安静躺在里面，被压在底下的，还有一本笔记本。
　　“回警局。”宋鹢归盖上塑料盒，顺便捡起两片银杏叶片，夹在手机壳里面。
　　晚上，张心许手机收到一张照片，是宋鹢归发来的。张心许打开，看见是宋年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九九乘法表。
　　张心许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干嘛？
　　对面问，张心许看了看自己桌上的试卷，干脆拍了一张照片过去，配文：在改作业。对面沉默一会儿后又显示正在输入。
　　——我在查案
　　他说，张心许又问。
　　——在家查案？
　　——在警局查案，远程监督。
　　“呦，聊上了？”□□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把宋鹢归吓了一跳，“宋队 ，我觉得你是真的喜欢那个老师的。”
　　“笔记本看完了吗，就乱说话。”宋鹢归坐在会议室，半夜，他和□□曦点了些烧烤在会议室边查案边吃。
　　“在等法医那边出检测报告。”
　　“本子里面写的什么？”宋鹢归好奇道。
　　“吃饭呢，没工夫看。”□□曦漫不经心。
　　“你的态度很有问题。”宋鹢归突然想到张心许今天下午的话，也模仿过去。
　　“逗你的宋队，本子好像是李锐的日记本，字还挺好看的，他还练过行楷呢。”
　　宋鹢归不说话，仔细想着所有细节。
　　本子从三月开始记录，字迹开始越来越乱，最后一页是在十二月九日，李父去世那天。宋鹢归将本子放在桌上，一页页翻着，神经渐渐紧绷起来。
　　“三月二日，二哥生病了，一直要给自己打针”
　　“三月三日，二哥在给自己打针，只是手法越来越熟练，打得越来越多了。”
　　“三月四日，村里小妹妹给了我一片去年的银杏树树叶，很像蝴蝶，很期待今年秋天可以看见几片。”
　　“三月五日，二哥从早上开始打针，一直到晚上都没出门。”
　　“三月六日，又被欺负了，村里小孩说我傻，其实我什么都懂，但是在这里，我必须什么都不懂。”
　　“四月三日，胰岛素过多。”
　　…………
　　“十二月一日，大哥拿着针管进了爸爸的房间，我知道现在自己不能装傻了，必须去保护他。”
　　字迹从一号开始变得混乱不堪，宋鹢归皱紧了眉头，他问一旁的□□曦：“得病的不应该是李言年吗？”
　　“是啊，”□□曦说，“可能是李锐分不清大哥二哥吧。”
　　“那为什么会说胰岛素超标难道真的精神有问题吗？而且李锐他好像并不傻。”宋鹢归不停翻着本子，“你不觉得李锐从救下李家父亲李遂以后连字都开始飘忽不定了吗？”
　　宋鹢归翻着后面，被一句话镇住了。
　　“十二月五日，李言年杀人……偿命”
　　偿命两字写的很大，几乎占满了整张纸，视觉上的冲击足以让人被震撼到，他合上本子，没时间思考别的，如果法医报告下来证据确凿，那就直接去抓人，他想。
　　“经过指纹对比，针管上不仅有李锐的指纹，还有李言年的。还有，针管里的药物，是胰岛素。”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门被打开，法医室严可拿着报告交给宋鹢归，宋鹢归站起身，对□□曦招招手。
　　“去常口村。”宋鹢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