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其修远兮：待舟还》左左Bonny

4、第 4 章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仓库里已经没了陆修远的身影。我撑起身子，低头，一件黑色的大褂从我的身上滑落，我的手里，还握着那一方手帕。

　　布料都好得不得了，是我从前在绣坊里都没有接触过的丝滑软糯。

　　我张开了手，手帕已经被我攥得皱皱巴巴的，手帕的角落处，缝了一个小小的繁体“陆”字。可以看出来是人手绣的，针脚笔直而整齐，排列细密，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陆修远，我的心里下意识地念着他的名字，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细软布料上的“陆”字。

　　天边一丝光亮隐隐升起，一丝一线缓缓地推动着滞重的黑，天要亮了。

　　差不多时候轮到我交班了。

　　我把这一件黑色外衫和手帕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要是有机会，还是要还回去的。

　　不该有的心思不能有。

　　虽然我承认，在夜色和月色的加持下，我昨晚确实有过动心。而那股隐晦的情感，在醒来后看到身上的外衫后更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我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癞蛤蟆，怎么还想着吃天鹅肉呢？

　　我才知道，原来暗恋的第一感觉，是自卑。

　　“有机会，我带你到香港玩一玩。”陆修远的话仿佛还在我的耳边响起，但我和自己说，这只是有钱人的一时口舌之快，千万不可当真。

　　但衣服和手帕，还是要还的。还掉了，我就不会想入非非了。

　　只是很可惜，一直从香港到苏州，我都没有再和陆修远说上一句话。相比起他的脸，我更熟悉的，是他的背影和鞋。

　　每一次出现，他总是被众星捧月着，他身上的光太亮，亮得我一靠近，就会被灼伤。

　　这期间弟弟倒是来找过我几次，每次都塞给我一些新奇的东西。

　　有时是朱古力，有时是含在嘴里凉飕飕的糖，有时，是一些杂志，他说先暂存在我这里。

　　也不知道弟弟是从哪里弄来的杂志，之后也再没有找我拿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杂志都是陆修远托弟弟给我带的。

　　如果那时的我有认真翻看杂志，就会发现，那都是一些介绍香港的杂志，也会发现，夹在某一本杂志的书页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还是高估我了不是。

　　可以用嘴说明白的事，还是不要暗示了，因为太容易造成遗憾了。

　　我跟着这艘船，一趟又一趟的，从苏州到香港，又从香港辗转到苏州，但我再没碰上陆修远。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躲在小仓库里，看着缝隙里泻下的月白光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的事。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光，但的确有一刻，月光它照在了我的身上。

　　陆修远，他是这么多人当中，唯一一个认真听我讲完了我的故事，还尝试安慰我的人。

　　这世道，苦难太多，每个人都太难，活着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没有谁再有精力去关注别的人。

　　也不知道陆修远的母亲安葬好了没有，听说苏州是沦陷区并不好进。

　　我还想知道，陆修远和他父亲现在的关系怎么样。毕竟血浓于水，这种战乱时日，很多人连想关系不好的亲人都找不到一个。

　　我多想在维多利亚港下船，我想看看，香港的空气和大陆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让大陆的人拼了命挤破头的也要往里钻。

　　如果可以，能找到陆修远也好，让他兑现承诺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天弟弟也长大了不少，显然，每天给贵客读报的他，见识也随头发也长了不少。他最近老是在我耳边念叨什么“八路”“战役”之类的东西。

　　其实我并没有很关心船外的陆地现在到底是怎么一番光景，能在船上苟延残喘，有一方勉强算得上净土的容身之处，我就很满足了。

　　但是弟弟有这份心关心国家大事，是一件好事。

　　如果不是日本人，如果我们没有被搞得家破人亡，弟弟现在应该在学堂上学，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郎，而不是在船上靠读报蹉跎岁月。

　　所以我也会尽力帮他，比如说，找能上岸的莫兰姨带些杂志报纸什么的给弟弟。

　　说起莫兰姨，她这一年不声不响地在船上生了一个儿子，我们船上的人谁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有人说是某个贵客的，有人说是船上哪个短工的，大家众说纷纭。但因着莫兰姨在船上的辈分摆在那里，我们自然也不敢公然指指点点。

　　这船上的女工里，属我最年轻，也最安静。我深谙处世之道，所以从来不参与那些长舌妇的议论，平日里也不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

　　以至于渐渐的，我和莫兰姨竟然越走越近。

　　我才知道，莫兰姨是杭州某个落难贵族的后人，她的爹爹临死前把她托付给了船长。怪不得一直以来船长总是对她处处照顾，青眼有加。

　　有时候船上的事多，莫兰姨忙不过来就会把儿子放我这里看着。

　　他的儿子叫小石头，人也和石头一样，十分硬硕，块头很大。这食不果腹的年头，小孩能长这样，十有八九都是遗传。

　　想来小石头的父亲也是个十分壮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