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大义》鹤守川

15、南下官员

　　路上森冷无人，层层叠叠的屋檐泛着月光沾染寒气，只有两道影子交交错错渐行渐远。

　　魏征在半路被军营的人叫了回去，怕是因为出了岔子。

　　苏晏回扶着墙挨着走，藏禾初在一边掺着他的手，眉头紧蹙，“殿下怎不让王爷留一人给你？”

　　这条路属实难走，苏允棠虽平时好说话，但骨子里却是极度倔强的。他装出一副好人脸来，只是想瞒下来他的计划，若叫魏君酌知道，只会扒了他的皮。

　　人家院子里有犬吠传出，不停歇的叫嚣在夜里。苏允棠眼看着梧桐小巷不远，这才用衣袖掩住口鼻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靠着墙坐在一户人家的石阶上。

　　他的思绪很远，不知明天会如何。

　　他想念皇祖父，想着掖庭里的空山兰心底一阵悲楚。连着江州的皇叔一道带回脑海里，再没有了。他要查，他要找，可他手上无人，他所建立的人网早就被斩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真的会要他性命。他算错了，输的一无所有.......

　　“书源，北境王是一头饿久了的狼，你要用他，这是下赌。”苏晏回坐着石阶，在黑幕里的声音阴鸷得可怕。“要如何利用不能所用之人，获得最大的利益，并，全身而退。”

　　藏禾初紧皱的眉头随着蹲下的身子变了味道，是思考，他言：“赌局，三种命运。一胜，一败，三平。”

　　藏禾初：“小局，不涉生死，只谈利益。要么是金钱要么是地位。殿下不缺。”

　　“殿下缺什么呢?”藏书源抬头看着苏允棠精明的眼睛，谁都逃不掉这双眼睛的试探。“殿下缺人，您说过，亡命天涯的人戾气重，杀劲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殿下缺的，更是，江湖中人。他们不入朝堂却熟知家国之事，他们有着比常人敏感的思想，有着比常人更珍贵的慈心和忠心。”

　　“王爷孤身一人，他的境遇和殿下尤为相似，都是朝廷摈弃的人。你们有相同的目的，回家。”

　　凉凉晚风吹起了雪花，犬吠和着狂风的呜咽显得如此悲泣。苏允棠笑望着藏禾初，眼底的刺痛融化在空气中，看出去的时候柔和的一片，连恨都没有。

　　苏允棠：“那么大局呢。”

　　藏禾初：“大局，赌命。生死不论，胜者为王。”

　　“你很聪明。”他站起身来由藏书源扶着，一步一个脚印踏出一条路来。他看着隐在黑夜里的樊宅，说：“明天的太阳依旧会亮，我们走着不同的路，结局注定不同。本宫和他若要死一人，这局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赢。”

　　苏允棠侧目过来瞧着他，他还稚嫩才刚晓得世间险恶。这世上没有谁逼谁入世，他走的只是以后的路。“书源，留人，也留心。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在这雪夜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成为你的武器，你的选择和盘算或许会带你走出去。”

　　　“但你要知道，魏征自己走惯了夜路，不会让第二个人进来搅乱他的棋局，这是大忌。你知本宫为何不要和他一道吗？”

　　藏禾初摇头。

　　苏允棠：“他拿捏着本宫离不开他，要依附着他重返京都，就连我与桦木的对话都不问。就算我今日当面和他对峙他也不会真心答我，身子嘛，利器。这厢一走，他会怜我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樊宅大门，藏禾初瞧见了苏允棠唇下的胸有成竹，他问：“王爷铁石心肠，殿下怎么笃定。”

　　苏允棠上前推开门，就着月光侧目过来，一身的洁白干净到了极致。

　　大雪下了几日渐渐的又放晴，原本定于三日启程也拖了许久。魏征没和苏允棠说只是派了贴身侍卫子时过来照顾，别的一概不言。

　　南下的天碧空如洗，彩色的一片连着江岸引入天际。数十艘船帆逐渐露出，浩浩荡荡的要往南疆来。

　　院子卧房里安静的出奇，苏允棠手上捏着一卷竹简，懒懒散散的靠在美人椅上修身养息。在他脚旁有一只白毛家犬，四肢短小，抬起来的前爪扒着他的衣摆，嘴里“哼唧”着想要这人抱抱。

　　子时还在院子里同藏禾初研究医术，不时辩上几句都被樊先生驳回去，学医是很费时费力的可不能一蹴而就。

　　听他说魏征去了府衙和赵辰安一起审问王德成，若是顺利今日便会有人来南疆。苏允棠放下竹简，弯腰将小狗抱了起来，他倒是想瞧瞧是谁会来南疆。

　　马车行的稳，不多时已经到了城门口。

　　苏允棠松系着发髻，抬脚撞上一双登云靴。他徐徐抬头看着魏征，他也来？

　　“斥都卫鹤昭。”魏征早早便等在这里，他知道苏允棠会来。他是个骨子硬的人，受了天大的灾只怕他会控制不了自己，要和这些人分说分说。届时暴露了行踪性命不保，也会害得南疆有场大战。

　　晚霞刺目的光晃在魏君酌的肩头，刀削的下颚线沾着落日也不会让他变得善良。他的身高挡住了风景，幽蓝的瞳色染的比平时还要深，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蹙眉。

　　车队马上就要进城，苏允棠定定抬头看着他，忽而笑了。

　　“本宫若怕他，现下就不会站在这里。”他上了一个石阶，离着魏君酌近了些，“你都看得，本宫为何不能看。”

　　魏君酌的眉头蹙紧了几分，道：“殿下着急死。”

　　苏允棠冷笑一声，转眸瞧向城头外的天。“你舍得？”

　　魏君酌：“......”

　　苏允棠：“罢了，这狗送你。”

　　魏君酌：“........”

　　藏禾初跟在后头不说话，尽量压低存在感，殿下骂人都是这么矜持的。

　　“别这么看着我。”苏允棠上不去，无奈叹口气退了一个石阶。

　　魏君酌不接他送的狗，转身朝城头走去。苏允棠悠悠跟在他的身后，呼吸都顺畅了。

　　城外一行队伍庞大，前头骑行的都是斥都卫，绯红的鹿鸣服 ，腰间一把鬼刃再是熟悉不过了。

　　此时的苏允棠和魏君酌一同立在城头上看着临近的队伍，都是沉默的。橙光很美，渲染了二人的发丝，渡上了一层短暂的和谐。

　　鹤昭是斥都卫少司府，他的手段只会比龙谴还要残忍，若是当面碰上，怕是连尸骨都落不得一个完整的。

　　而鹤昭如今来这南疆全不是为着提审王德成，眼下大徵里外都要肃清，斥都卫又隶属于皇帝的亲兵可以外行，旁枝末节根本不会干扰鹤昭的执行。

　　苏允棠想过很多人，京军守着皇城不会出来，辛霄云不知在皇城埋下了怎样的陷阱，要等着自己跳进去。北府军是魏君酌当年奉于皇朝的兵，除却一些必不可做的任务，他们压根不会搭理别人。剩下唯一一个便是皇帝的亲兵斥都卫，可以是长都使龙谴，可以是司府许客，亦可是明威将军霍淹，但独独不能是鹤昭。

　　看着城下涌进的队伍，苏允棠似乎说服了自己看着远处的余晖笑着，可他却忘记了自己眼角根本藏不了任何事物，再细微的表情都被魏君酌瞧了去，让他当做把柄。

　　“你可怜我？”

　　“..........”魏君酌淡漠着收回视线，宽大的黑袍迎着落幕张扬。他的目光追随着一只雄鹰盘旋在山野，惊飞而起冲向北方。

　　两个人各怀心事，话也说不到一处。苏允棠自咽苦涩闷出声来，小狗自己跳下去跑了没影。当日在宫中险些没能毒死他，药剂不大，却伤了他许久。如今自己又咽不下这口气，只能反复着不断要他的命。樊先生说过，心气郁结于肺腑才是最致命的，可他又如何做到冷漠的看待这世间的仇恨。

　　他用指腹擦掉了唇角的血，眸中阴狠的可怕。恭顺帝好了得的心思，就算他苏晏回化成了灰，鹤昭都会把他的骨灰扬个干净。

　　苏允棠舔了舔唇瓣，侧头对上魏征冷峻的眼睛。

　　南疆的晴空逐渐掩去，可远处江边的红梅还依稀开得热烈。

　　落红满地，江水悠悠。暗梅树下，白影独琢。

　　苏允棠站在江边的梅花道上，伸手接住了一滴雪水。雪水落入掌心，透心蚀骨的寒凉钻入他的肌肤浸湿了他的眼眸。

　　藏禾初找过来的时候，见他独自看着江峰游思，也不免有些触景伤情。

　　幼时，他总嫌阁主啰嗦，没日没夜的叫他背书，背不出来便要打手心，扎马步，甚至让他抄书二十遍，才肯让他休息。所以每次一到抽查时辰，他总要逃到他祖奶奶那里，躲着，避着，不让阁主找到他。即便找到了，祖奶奶也会护着他，还要骂上几句，她才肯饶了阁主。

　　而阁主性子老沉，注重规矩，每每受着，也不曾责骂过他。虽有些古板，却也是个疼爱学生的人。

　　世间世事无常，又哪知意外来的如此突然。

　　“远行客，别离思。”

　　藏禾初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忧伤，幽幽的从背后传了过来。

　　“公子冷么？”

　　苏允棠垂眸，轻轻握住了手里的雪水，将它藏进了袖中。“雪落尽归尘土，书源怎的过来了？”

　　藏禾初瞧他有些吹红的眼角心思犹如明镜，他转过头笑着看向了江面说：“先生担心公子身体，特叫我来寻一寻。”

　　苏允棠轻笑了一声，璞玉般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暖色。“南疆小巷，便是有个家的。”

　　藏禾初也笑了，俊秀的五官盛着冷风，倒有一股世家儒生的文雅模样了。

　　“公子回嘛？”

　　“回。”苏允棠拂开了梅花，从藏禾初手中接过了暖炉，清明的眸子晃起了暗暗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