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结契失败后》林间风动

3、第 3 章

　　与锁魂大阵一同破了的，还有戏子设下的结界。
　　客栈房间在强烈的气劲下灰飞烟灭，梨树瞬间枯萎，黑夜变换成白天，真正的景色显现出来。
　　——四处破败，损毁严重，高楼眨眼变成废墟，这是“昨晚”战斗所致。

　　天早就亮了。

　　如潮的人声远远传来，风声灌入，落落空庭不再寂静如死，戏子为了方便杀人，在整个客栈布下与世隔绝的结界，如今他灵力全失，命悬一线，无力支撑，结界不攻自破。

　　黎燕雪一闭眼，落下泪来。
　　明月乍然变成艳阳，黑白骤然颠倒，天光大亮，他猝不及防，被刺激得泪水直冒。
　　朦胧的光晕拢在来人周身，一片模糊，黎燕雪随手擦去泪水，终于从虚幻中再次看清他的脸。
　　——五官俊美深刻，世间难得的好看。
　　这人是谁，宣家的？动静太大，来人处理了？可是屏蔽结界刚破。

　　沈昀回的视线在黎燕雪身上短暂停留，移到戏子那边。
　　他开口冷冷道：“沈余心，你叛出沈家，一路南下，残害无辜，肆意杀人，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声音低沉动听，黎燕雪有些眩晕地想，沈家？不是宣家来人？

　　沈余心自烟尘和血污中抬头，他此刻应当极不好受，锁魂大阵和屏蔽结界双双反噬，剧痛难当，若他卸掉妆面，想必脸色难看至极，他虚弱地道：“两年未见，公子竟还记得小人，余心……荣幸之至。”字字沙哑缓慢，他低头呛出一口鲜血，不再看他。

　　沈昀回居高临下，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冷冰冰：“在沈家时，你便心术不正，犯下大错，逃出沈家后，更是变本加厉，今日我来，便是与你清算，你认是不认？”
　　沈余心闻言有片刻的失神，他抹去脸上脏污，轻飘飘地说：“公子请说。”

　　沈昀回直截了当：“去岁七月十一，常家庶子，是你所杀？”
　　沈余心哑声道：“那人在七夕许姐姐海誓山盟，勾得姐姐为他抛弃一切，他却在知晓姐姐需要偶尔吃血食才能维持人身后，连夜弃她而去，还借来法器，将姐姐镇在原地三天三夜，我亲眼见到姐姐在我面前断气，这样的人，忘恩负义，始乱终弃，难道不该杀？”

　　沈昀回沉声道：“你们故意欺瞒在先，僵尸不是常人，随时可能暴起杀人，况且她还背负一身血债，常家庶子害怕离去无可厚非，借来法器斩草除根，亦符合道义，罪不至死。”

　　在他眼里，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都情有可原，沈余心不想再听。
　　好在沈昀回也没有继续说，“同年腊月十五，留下村七人，是你们所杀？”

　　那是他与姐姐过得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沈余心眼底变得柔和：“姐姐原本只是半僵尸化，我杀了那个男人后，将姐姐彻底炼成僵尸，她重新活了过来，我带她去到留下村，那里人烟稀少，与世隔绝，很适合姐姐与我一同生活……只是少了两个流氓，村里人就喊打喊杀，将村子掘地三尺都要找出凶手，我和姐姐为了自保，杀了一些村民，离开那里。”

　　沈昀回冷笑一声：“今年正月初九，东横渡十三人，是你们所为？”
　　沈余心闭上眼睛，月黑风高，血光乍现，满船残肢断腿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他轻声道：“船过江心，划船的突然撂桨，坐地起价，我告诉他们，我们着急过江，他们不听，反以此为要挟，我等得，姐姐等不得……”嗤笑一声，“我与他们说，到岸了必定取钱给他们，他们不信……姐姐半个月没吃人，正饿着呢，只是连累了一同坐船的。”

　　清晨的寒风忽然吹过，沈昀回单手持剑，在一片荒芜冰封里字字清晰：“元宵至今，短短三月，客栈来往三十五人，皆死于你们二人之手？”
　　沈余心揉揉眼眶，轻轻地说：“数不清啦，全算我头上吧。”

　　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亡魂，黎燕雪有些迷糊，我有没有被算进去？
　　又想，来人不愧是沈家的，使出那样一剑不说，问罪前还将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姑息纵容，也不冤枉错怪，作风清白严谨，人还怪好的。

　　沈昀回冷然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沈余心沉默片刻，突然抬头定定望着他：“……有。”
　　他此刻的模样实在狼狈，脸上油彩轻一块重一块，混着鲜血、脏污和泪水，他早就没有力气，还是试着撑起上半身，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你当真觉得我心术不正？”

　　黎燕雪一愣。
　　沈昀回冷漠陈述：“你原本灵力低微，在沈家默默无名，后来你假借沈家之势，笼络不少人为你搜来禁术修炼，你在此方面有天赋，进展顺利，曾经挑衅欺负过你的人，被你一一报复回来，成为你禁术下的牺牲品，两年前东窗事发，你连夜叛逃，直至今日。”

　　这便是觉得了，沈余心低下头，不知为何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连肩膀都抖动起来，随即他攒了一些气力，一点一点站起来，勾唇柔声道：“公子说得没错，我是这样的人。”
　　沈昀回眼神锐利：“沈家待你不薄，你若安安分分，不会沦落至此。”
　　沈余心凝望着他：“是呀，可若非如此，我的心上人又怎会看到我。”

　　沈昀回仿佛听到一个笑话，“荒谬！”
　　他果然不信，沈余心垂眸，自嘲一笑。

　　黎燕雪轻喘一口气，适时插话道：“你与姐姐，是什么关系，为何对她如此不离不弃？”他早听出来，女人与戏子并非亲姐弟，一个以人为食的僵尸，一个背叛家族的子弟，两人对双方竟然有很深厚的情谊，说出去都是不可思议的。

　　沈余心久久没有说话。
　　当年他从沈家逃出，正值隆冬，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是姐姐将他捡回去，治好伤病，给了热汤，彼时姐姐半是僵尸半是人，大雪封山，人迹断绝，她强忍着没有吃他，反而放他生路，是他跌跌撞撞跑出去，撞上迷路的猎户，杀了给姐姐吃，两人才得以一起活下来。
　　他缓缓道：“……姐姐有千般好，是世上最爱我的人。”
　　说完捂住心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混合着内脏血肉，他已是强弩之末。

　　沈余心意识涣散，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你瞧不起我手段拙劣，强留姐姐在人世，可你呢……容貌如此年轻，灵力却如此深厚，多少前辈都比不得你现在的修为……咳……咳咳……如若不是旁门左道，哪有这般本事……”说到最后，声音已几不可闻。

　　“……”黎燕雪短促笑道，“生死关头，总会爆发潜力，锁魂这种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的阵法，你平时也摆不出来罢。”

　　沈余心无力地勾勾唇角，没有应答，黎燕雪知道他的意思，他也不信，可他大限将至，信不信都与他无关，沈余心没有继续纠缠此事，而是强忍痛苦，一步，一步，向沈昀回靠近。
　　洁白的冰雪在他身后长长延展，点点血色如落梅，他的脚步停在沈昀回三尺之外，一动不动，认真地注视他。
　　没有遗憾了……他慢慢合上眼。
　　“求公子……给我个痛快罢。”

　　清风吹过在场所有人的衣角，不多时，一抹剑光划破沉寂的空气。
　　鲜血洒向冰面，沈昀回缓缓收剑回鞘，几步之外，沈余心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残垣断壁外，沈家人身姿如松，守着这满院血腥和闹鬼现场，恍若未睹。

　　黎燕雪极缓慢地一眨眼。
　　本以为十分棘手麻烦的事，就这样被这人干脆利落地划上句号，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视线再度变得模糊不清，倏地，天地开始旋转，黎燕雪身子陡然一晃，险些软倒在地。
　　——方才一直用灵力强压下的迷香开始发作。

　　沈昀回长眉蹙起，抬起剑鞘，隔空将人一抵，黎燕雪扶住剑鞘底部，刹那间看清他剑柄上某种飞禽的影子，他吃力地抬起眼皮，盯着这位沈家公子的侧脸。
　　半晌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爱洗澡吗？”

　　半刻钟后，沈昀回脸色冰冻，头也不回，进入马车，甩上车帘。

　　另一辆马车里，沈淮半蹲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黎燕雪的鼻息，他面色苍白地倒在羊毛地毯上，悄无声息，怀里摊着一只软绵绵的小猫。均生死不知。

　　凤来客栈内，沈家人来来往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手脚轻得像在怕鬼魂重来，实际只有他们知道，他们原本是守在客栈外，防止其他人误入，看到尸横遍地的场景活活吓死，现在他们觉得，会活活吓死的，是自己，毕竟他们公子的脸色，可比这些兄弟们难看多啦。

　　旁边的断墙上，一对乳白色的燕子展开狭长的翅膀，向高远的天空快速掠去，翅膀不断挥动，宣家地界在脚下远去，凌霄宗的山水逐渐显现，它们在屋顶上跳来跳去，随意选择一处歇脚。

　　屋檐下，凌霄宗少宗主凌槐满面戾气，一脚踹开刑惩堂的大门，正与刑惩堂长老谈事的谢砚之被惊动，放下手中茶盏，皱眉向门口看去。
　　凌槐右手握着金鞭，踏入门内，环顾四周，没见到那个所谓的人影，抬起下巴冷笑一声：“黎燕雪呢，不是说他回来了，在哪？快让他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