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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薄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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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皇第一次见到极风的时侯,极风正在杀人。
杀人的手,握得是一柄翠玉短剑,隐露薄红。
杀人的剑,是玩物,没有刃,然握在杀人的手中,却与玩物大为不同。
剑剑刺下,何等犀利,剑如风,但视绿光,不能视剑。
聿皇想,看过这光的人,必要去地狱与阎王见上一见。
聿皇怕死,自是不想去见阎王。
所以他,非但不看剑,连握剑的手也不敢瞧。
所以他,蹲地,闭眼,捂眼,尖叫。
叫的是,表杀我!
汗透重衫。
那剑,果然没有刺下。
事情大致便是如此。
聿皇第一次见到极风时,极风正在杀人。
极风在杀的这个人,叫做聿皇。
极风杀人时拿着一把翠玉短剑,剑剑毙命,招招夺魂。
聿皇将被杀时正穿着半条长衫,衣不遮体,手难掩面。
那个杀人的极风。
一身黑衣,脸若金纸,面无表情。好似个无常鬼,一手拎着勾魂铁索,一手提着半条魂魄。
这个被杀的聿皇。
衣衫半解,趴地闭目,瑟瑟发抖。三魂丢了七魄,体肤纵然无恙,也已自觉去了半条性命。
聿皇当时在心中想。
好冤。
夜半林中,我与秋色幽会。没等到秋色,竟等到杀手。
好冤。
下辈子再生为人,如遇此等月黑风高夜晚。便是不能再约秋色,定要邀那脚程快些的朱颜。
却不知极风在想甚么。
他又想,罢了。这是吾命。
琳妹妹前脚刚走,我后脚便也随了她去。
传说中的妇唱夫随。在阴间若能圆了房,也可顺便做对真正夫妻。
想着想着。两脚一伸。闭眼等死。
然而。聿皇未死。
未死。便认识了极风。
说是认识,其实也不认识。
一个起先二话不说,便来杀你。落了剑又二话不说,将你放过的人。
你如何,与他认识?
极风忽然不杀聿皇,放剑不语。聿皇心中惶恐,但知道自己捡回性命一条,于是跪身伏地。
他口中念念有词,照样闭眼,不瞧极风,只看地面,面朝冻土,背朝冷天,好不感激上苍垂怜。
至于极风,他又哪敢有心思去想,天苍野茫,这个人穿着黑衣服,究竟在林子里偷摸做甚么鸟事。
所以当极风说,我是极风时。
聿皇便对着面前,与他一同趴在地上那只个大如斗,身漆如墨的□□愣住。
极风?
他与□□,默默相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
极风。
极。
极目南云无过雁。
风。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杀手。
极风!
当极风将翠玉短剑软软落入土中。
聿皇便张嘴,缝眼,如同面前那只个大如斗,身漆如墨的蟾蜍,竟自笑开。
你若是极风,我便是聿皇。
聿皇剑,极风刀。
人所不耻。
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
争风吃醋。
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
争风吃醋。
也要看是什样的男人。
为什样的女人。
若是像他这样的男人……
聿皇从地上爬起,撩撩胡乱披在肩上的长发,两眼放光,盯着极风,仿佛饿汉见着肥肉。
眉飞色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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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风这辈子杀过很多人。
好人,恶人,穷人,富人。
但,只爱过一个人。
一个人。女人。
卯金阁,程四娘。
然,你若去江湖上问,他们定然会说,没有一个女人,叫做程 四娘。
那么极风爱上的,又是谁?
难道不是人?
是鬼?狐?仙?怪?
都不是。
极风爱上的是卯金阁主的妻。
程 四娘。
江湖中人多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叫做程 四娘。
他们只知道卯金阁的少夫人。身怀绝世武功,行走江湖。铲奸除恶,是个侠女。
至于她是否叫做程 四娘,
只一朝她肯为民除害。叫作什么。又有何妨?
是了。
卯金阁,刘夫人。
便是程 四娘。
然而。
程 四娘,却不能是刘夫人。
否则极风他又该……
如何……
如何?
极风始终记得,那一夜,曾是素未某面的四娘。月黑风高,极风的刀,就取向她的颈上。
极风说,受人钱财,与人谋命。
他一向心黑手辣。夺人性命,胸中无羞愧,眼神更不胆怯。
所以,他敢看着四娘。
敢看那素面乌瞳,红唇秀色。
敢直直看到。
四娘的冷漠的秀颜上,有了一道。
更加冷漠的月光。
四娘问他。
你要杀得……
可是卯金阁主的妻?
问得时候,垂眸轻笑。
一个女人,生死关头,竟对自己冷笑。
极风从未见过。
所以极风好奇。
好奇,便继续听着。听四娘说。
我知道是谁教你来杀我。但我却不是他要你杀的人。今日你若能活着回去,便告与那人知道。
我不是卯金阁主的妻。
我是。
程 四娘。
正说时,一对双剑攻来,极风御刀招架。
未料到,竟,招架不住。
四娘的剑,就像她的人。
人。灵动,轻巧,宁静,惨淡。
极风的刀,亦如他的名。
名。凌厉,迅速,无声,冷酷。
然而。
四娘。
四娘……
极风心中乱作一团,望向四娘。
他看到,眼前这个,面容凄绝的女子,如墨的眼中,有红光闪过。
于是极风便知道。女子有的,自己没有。
没有那。
爱恨交加。绝决心痛的。
薄红。
于是,极风的人,便没有杀成。
并不是因为,四娘是艺高绝伦的女侠。
也不是因为,极风是知难而退的刺客。
只是因为。
极风相信。
愿意相信。
程 四娘并不是刘夫人。
程 四娘是……
程 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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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问题,聿皇始终想不通彻。为什么,自己比较喜欢秋色,而非朱颜。
这个问题,从聿皇得知琳妹妹要变成自己的老婆时,就一直困扰着他。
直到后来琳妹妹真得变成了他老婆,也没有得到解决。
所以聿皇想,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东西,能够决定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态度和喜恶。
有时候,甚至还能影响到一个人,对周围事情的态度和喜恶。
这个东西。如果按照极风的意思来讲。
就是爱情。
聿皇这一辈子,心里曾有过许多人。
小人,贱人,奸人,恶人。
但是,正如极风只爱过一个女人一样。
聿皇的心里,也只有过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他的妻子,程 琳。
遗憾得是,聿皇的这个的妻子,却仿佛不太爱聿皇。
聿皇回头去想他的妻子。
平时都是很知书达礼的一个女人,到重要关头,性情却能暴戾。
他要与她圆个房,她竟然对他,以死相胁?
聿皇想啊想啊,绞尽脑汁,怎样想,都觉得自己。
好冤。
聿皇拍拍极风。长吁短叹,心中好不悲苦。
兄弟啊兄弟。不是我多嘴,你我堂堂,九尺男儿。
天涯未ξ薹疾荩?
何苦竟要寻那?
多情却被无情恼。
如此好言相劝,换来一记瞪眼。
聿皇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又是差点被杀。他看着极风,黑眸白面,好像他那已经入土为安的妻子。
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狗咬吕洞宾。
真冤。
聿皇开始想起他的妻。
想起。竹马弄青梅,两小无猜嫌。
想起。别后不知君远近。水阔鱼沉何处问。
想起。衣带渐宽终不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想起了便忘不掉。聿皇于是问极风。
是否天下的女子都是这般:你明明心里有她,她却恨你,那么她便是死了,也断不会爱上你。
极风不语。
聿皇苦笑。
聿皇这辈子,只爱上过一个女人。
遗憾的是,这个女人,却连死,都不肯与他一起。
连死,都不肯爱他。
连死,都不愿让他记得。
教他不得不抹掉,忘掉。
教自己对她,一丝不剩。
可是又怎能,抹得干净?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四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聿皇说,罢了。
顺着月色拎起极风落在地上的剑。翠绿翠绿的一柄短剑,想必曾有个秀美端庄的女子,亲手嘱托。
你受伤了。剑上都是血。
聿皇开口问极风。看到自己月牙白的袍子,染了薄红。
聿皇向月光中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望去,黑色的衣服,脸如白纸。
这柄剑,你平素是不是都带在胸口?
极风仍是无语。
聿皇便明白了。
这柄剑,她交给他,便是教他带在胸口。原本。就是这么心心相印。
怎能教人不叹息……
他将剑塞回那人怀中,指触之处,温润湿热。不觉出神。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怎么能不叹息?
聿皇环顾四周,慢慢沉吟。
卯金阁的人,现在必在追你。既然阁主下令,那么,他们对你,便不能不杀。
你若信得过我,就与我走。若是信不过,就在此处等死。
聿皇望向极风,看到很黑很黑的一双眼,如墨的颜色,坦荡无惧,好似他的琳妹妹小时。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如何信你。
他听到极风悠悠开口,话中还夹着血气。便又笑开。
不是与你说过,我是聿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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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风说,你,带我去见刘书旸。
聿皇一愣。他教人杀你,你去见他,岂不是自讨苦吃?
极风还是说,你,带我去见刘书旸。
好晦气。聿皇皱眉。
你想寻死。
其实,聿皇不知,极风并非是想寻死。
极风他只是。
不想独活。
离开的前一夜,四娘将翠玉短剑交给极风。
视剑如视人。我若是一去无回,你也不要伤心自责,便当这剑是我,仍在你身边就好。
刘书旸若是来找你。你也不要忘记,我仍是在你这边。只要我在你这边,你便不会败他。
绝不会败。
除非。你弃我不顾。
可是,极风又怎能,睹物思人,就此了却余生?
所以,没有等刘书旸去找他,他便亲自找了来。
所幸来了,所幸见到了聿皇。所以,极风终于明白。
四娘原本就是伶俐非凡的女子。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刘书旸。
剑在人在,剑去人亡。
果然是好聪明的一个女人。
极风想苦笑。
然而,他是极风。
极风没有苦。只有无声。
他知道自己其实更应该感谢聿皇,没有将四娘给他的剑随手一丢,捻成粉末?
纵然他好想苦笑。笑他和那个把自己托付给他的四娘。
终于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极风又看着聿皇。
看着刘书旸手中的半截残剑。
看着他嘴边上的一点薄红。
看着卯金阁主,聿皇剑,刘书旸。
看着这个被结发妻子抛弃,呕心沥血,终成笑柄,却依旧一脸云淡风清的男人。
看着这个,教他爱上的女子,爱恨交加,至死不忘,亦是至死不能释怀的男人。
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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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书旸目光迷离,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看到,那叫程 琳二话不说,抛他离去的一点薄红。
只一点红,滴在苍白似雪的被褥上。
外加一个全身赤裸,懒懒趴在他肩头的夏秋色。
其实他又上哪里去知道,新婚之夜,自己是怎么一如既往地,滚上了人家的床。
他若是知道,想必也不会被他的琳妹妹抛下不顾。
于是他便没有解释。
解释也来不及。
程 琳策马而去的时候,他站在山头上独自凝望。
望眼欲穿。
起先还觉着自己可以望到琳妹妹的背影。到后来被大风吹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头昏脑涨。
一头扎了下去。
扎了下去,心口撞上大石,顿成内伤。
那么便怪不得琳妹妹。
他抹掉嘴角的血,兀自低笑。
她去时,头亦不回,他的内伤,她自是不知。
所以,她不是真心要他性命。
呵呵……她又怎会真心要他性命?
奈何桥头,她等的……
明明不是他。
抛掉半截断剑,剑是聿皇,未曾伤人,却滴下了半点残红。
捂住胸口。
好冤。
一屁股坐在亡妻坟前,抬头看一脸茫然的极风,喉头又有鲜血涌出。
聿皇剑,直取人心,不偏不倚,往往一招毙命。
笑得勉强。
极风,我的剑,你挡不住。
琳儿晓得,所以,她替你挡。
你说的琳儿,莫不是指四娘?
极风反问。虽面有迷惑,却浑不似对面那苟延残喘的人,仍然气定神闲。
刘书旸微微吃惊,转瞬又心中恍然。
原来,原来,她竟然连他叫过的,都不愿听到。
她竟这样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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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书旸最后一次见到极风的时候,极风正在杀人。
极风把着胸口的短剑,翠绿的剑身,渐露异色。
古玉感人精血,色由碧转赤。
是为血玉。
极风心中懊恼。盯着面前那半死不活的男人。
真想大声质问。
刘书旸,你曾对她贯下的,究竟是怎样的情?
竟把一方碧色琳琅,
染得如此触目惊心?
杀气沸腾。
刘书旸最后强抬眼看一看极风,这个好像他琳妹妹的极风。
恍惚觉得。
莫不是替她来向他来讨债的?
难道真是个无常鬼在世,携着她写过的罪状,来带他去见阎王?
不大可能罢。
再苦笑。
她等得是谁?她等得……
明明是极风。
不过,他又想,至少可以跪在阎王案前,磕求七千一百一十一下。
请与她再见一面。
见一面。
也好与她解释清晰。
他知道。自己。大约是。
活不成了。
极风将短剑埋在胸口,正是他剑路必经之所,内力冲撞,他大病未愈,怎能敌过的古玉陈年灵气?
聿皇剑折,剑气逆流。
他。显然是。
活不成了。
活不成,却仍记得。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四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罢了。
便活不成罢。
刘书旸闭目浅笑,耳中听到那黑衣青年呐喊着向他冲刺而来。
手中,握得必然是那柄翠绿翠绿的短剑。
那柄他曾亲手塞进她怀中的琳琅短剑。
我刘家仅传下这一柄护身短剑。
你好生收着,从此非但聿皇剑伤你不得,天下更无人能伤你。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怎么如今,斯人已逝,古玉仍在。
怎么如今,物仍是,人已非。
刘书旸听那风声不复。
忽然睁眼。
借着月光,看到极风的剑,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停下。
闪着翠绿翠绿的光,从眼角,淌过一道血色。
然后。
便又一次。
直直落下,插入土中。
失神之际,他看到那青年黑漆漆的身形,一个重响,载倒在地。
从背后,露出一个,被月光映得鹅黄的纤细影子。
夏秋色。
终于捂着胸口笑道。
今天,你倒是来得不迟。
来者微微一笑,答以有力搀扶。
垂首回望。
只见薄红。
AIWA LIU
23-02-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