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彼岸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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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走时，菏塘里的夏花，开了满池。我将自己安置在门口的老树下，颜上覆满了光阴辗转的夹隙，阖眼，听到蝉鸣嘶嘶。
记得也有那么一年，我坐在这里，身边是长发如漆，浅寐正酣的你。仿佛也正是个暖昧的盛夏之日，你穿着一条白色麻纱衣裙，只有睡着了，雅致的眉间才有了些姑娘的秀气。那时候靠在我的肩头的你，梦中呓语，声音甘甜，柔和得再也没有平时的粗鲁无礼。遗憾得是你这个从不注意口德的家伙从来就难十全十美，连做梦的内容都乌七八糟，全搅乱了我难得升起的一丝赞美之意。
你说熬夜是一件很很伤身的事，若是还不注意饮食的话，即使是男人也会生理痛到滚地。我听了以后就想打你，却看见你煞有介事地从地上剪起树上掉落的果子，举的高高地说，胃不好就要按时吃药，来乖乖地，笑得一脸温和又蠢蠢的样子，真叫人无语。
所以我不趁人之危，在你面前做着十足十的朗朗君子。不过待你醒来以后，我就要拿这个事取笑你。反正我说的全部都是事实，你这个人神经太粗，全然没有半点惠质兰心的淑女样子。奈何你年纪不小，脸皮越磨越厚，听了以后竟然毫不引以为耻。还大笑着不屑一顾，伸出小手弹着我的脑门，扬言我好大的一个书呆子没有权利批评你。说着说着你在我的肚皮上狠揍一拳，以示我真真正正文弱不堪一击。
这些我全部都给忍下了，大笔一挥记在帐薄里，备着后半生一点一滴向你讨还。可是一切竟然恍如八点档电视连续剧，我以为这小小的和谐，不碍天不碍地，不碍平头百姓，不碍天皇老子；我以为大树底下咱们二人完全可以躺得四仰八叉，伸手抓紧彼此，从此天长地久地老去。却万万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像个电视上的男演员一样痛心疾首是这般容易。知道你走的那一夜，我站在嗖嗖地小风里怒吼着——你！你怎么一言不吭就离我而去？！你要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这样恶俗的词句，配上的我嗓音和干嚎，当真难听至极。
老天就是个没有同情心的剧作家，纵我不愿意，也硬是强占了我后妈的位置。它毫无预兆就将你从我身边带离，教我这个无可奈何的人，像个傻瓜一样，从此孤独地守在夏天里，心里塞着厚厚的一打笔记。翻帐四顾心茫然，全然寻不到你这个借贷不还，落荒逃跑者的影子。
而我想起小时，你我离这出可怕的剧幕多么遥远，远到那时的我还年少轻狂，敢与你使劲争气。若能回去，我也愿意再木木听你取笑我不懂欣赏夏季撩人的风情，任日光如何在咫尺之处翩纤得如火如荼，也要为着那点点只肯从远处观望着你的矜持，绝不将任何一丝热度浮上表面。又或者，我，再一次蜷缩在酷暑不至的一隅，随手拿一本闲书，细细翻开，将自己浸了进去，清清净净一个酷热难耐的下午便过去。只待到夕阳将你被晒得黝黑的小腿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从草香四溢的公园小径上奔跑而来，唤我吃饭归家。
那时，我便从字句间抬起头，看到汗水将你年轻的身体缀得闪闪亮亮，在夕阳中泛着红光。大大咧咧的你，跑得太快，正粗粗喘气，两脚分岔，双手叉腰，一副好神气活现的样子。你边叫唤，边对我挤眉弄眼，抱怨书虫只要啃书就好，何需浪费大米。而我，小心眼上来，决定故意气你一气，扬起手里的高贵迷人的费雯丽，升起音调笑，一个女孩子，嗓门大得跟汽笛，疯成什么样子。
那时，我仍能穿透树荫下红染的暑气看到的你，不高兴地撅起嘴，瞪大铜铃似地两只眼睛，就要对我冲过来，轮起拳头招呼，于是又觉得好笑，你怎么那么孩子气。我要合上书起身，拍干净屁股上的草籽，踏过所有清新的气息，缓缓走进你所处的夕阳，再缓缓地抬手，抚去你额上的汗渍。我要气定神闲地见你愣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有些憨态，有些傻气。我要诚挚温柔地看着你，抽回手按住自己的肚皮，抱歉地说一声好饿，你不来就真要饿死。随后再真心实意，道一声。
你辛苦了。
那时，你就把最火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甜得像花的汁蜜；我也有一个最最温柔的腔调，微微张口说着道歉的语句。所有柔和的关切和卷恋，都从空气漾到你的心里，然后在眼中散开一片青涩的涟漪。你说回家罢，我答着好，收起我的书，挎上我的包，牵起你交错在身后的手臂，走一条很长一长的路，一路走到尽头，走到早就备好了碗筷等着我们回家的妈妈那里。
这一路走过来，相互迁就，点点改善自己，将心态调和得均匀无比。以至于许多年后，今天，我依然止不住要去回忆。那条草香纷繁的小径上，我是如何将你汗津津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抹了一脖子温暖湿润的潮气；而你又是如何一定要我随了你左右摇摆的步子，撑着你肌肉实撑的躯体，东倒西歪。那时候，我爱小声小声地喷着鼻息，把嘴唇帖在你的耳边问，为何一定要跑得那么急；那时候，你不答话，红着脸，憋着嘴里的一大口气，身体一个劲地往我这边偏，像似要把我压扁一般地使力。那时候，我终究笑弯了所有的眼角，微微伸出手去，从身后扶住你挺不太直的腰杆子，并在心底自言自语，我很单薄，但应该撑得住你。
四五年后，我一字一句，坦坦白白地告诉你，我心中最最迷人美丽的女主人公，从来都不是费雯丽。我从多少年以前就将某个人放在心里，等着她脱去所有的顽皮，换上一身洁白嫁衣，再踏着红地毯，站在我身边喜极而泣。那时的公园里与你并肩而坐的我，手里捏着一枚戒指，抬起头来问天的白云，只有七点一一克拉，不知道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会不会满意。你哑然失笑了，任我把把戒指放在你手心里，接了过去。钻研半天，然后仿佛很随便地问了一句，几个星期的储蓄？
即使我不告诉你我这个穷学生要打多少零工才能攒钱买得起足以求婚的戒指，你也定会知道我最近几个月是如何亏待了干瘪的肚皮。你从那天起以纠正我整日不干正事的闲心为由没收了我讨老婆的必备工具，作为拿人手短的补偿，每天放了学以后都拎着超市的方便袋子，咣当咣当地踩着我租在学校附近的小屋破旧的地板钻进厨房。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做的饭我愿意吃一辈子，一个是妈妈，另外一个，是你。
我想我毕竟对你还是有很多情谊，否则绝对忍受不了一生都要溺死在你做的半生不熟的米汤里。于是听说你为了一群小鬼就那么弃我而去，我以为自己受到了最残酷的叛离，并且决心再也不原谅你。确实，我没有办法着对大洋彼岸的国家，那个叫做水泉乡水泉小学的破败泥胚，或者，它的学生老师们，心生愤怒。因他们的存在距离我，遥远地就仿佛外宇宙中一点星光。穿越了时空，带来的只是一场早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的真实。唯独是你，所有的影子，都被刻在曾经彼此缠绕的手心，怎样怎样痛苦，怎样怎样愤怒，也，挥之不去。
那么，且让我好歹恨一恨你。恨恨你在时时掂记着自己的故乡时，宁愿抛掉了将我和你一起养育而大的这片土地；恨恨你时时牵挂着可怜的上不起学的孩子时，一狠心就将我丢在了孤独的生理痛里——我亦曾每个月都要写信给你抱怨胃溃疡的时好时坏，而今我终于学会沉默。迫不得已。
有一件事，需得告诉你。这一年荼靡，又是开了，且早得叫人心惊胆寒。倘若你还记得，我正坐在咱们以往读书午睡的那棵树下，那么，你就该想得到我眼前的一方池塘里，盛开了清白粉嫩的夏荷。然而终于到了这一天，过不了些许时日，就要惨败凋零。夏花的生命及不过一暑的绵长，就如我好不容易将你刻在心里的过去，深深浅浅，浅浅深深，经岁变迁之后，除了一片一片触摸不到的过往虚像，全部GONE WITH THE WIND。
你看，我多么不甘，你去了，而我却连一阵风都不如。它轻飘飘地随着你飘到了异国它乡，再飘去我无法触及的生命彼端，而我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追之不及。我在这两三年的盛夏里，晒干了一包包荼靡叶片寄到遥远的彼岸去，署着你的名收，是渴望有好心人发现了，代我交付与你。过往的二十七载，夏天装满了我与你一同的记忆，而今我将这一切的青春打包，包包邮寄，想象着它们最终肆意地被挥霍一空，在你的墓前漂漂荡荡，碾碎成泥，成就了我最后为你献上的祭礼。
花开荼糜，是不是一早，老天就算好了你的命，你的名，叫你在夏花未逝前，匆匆绽放，又匆匆死去？那么我那一位不懂得体谅人心的后娘，他是否也已早早算好，从此后，每一个夏季，我的生活中都是你散不去的幻像，在荼糜开败之前，占了所有空白的思绪？夏蝉穷其一生埋于土里，忽而爬上地面，伏身树上，嘶鸣至死，仿佛如此，亦可成全地老天荒。我想将那些静静休憩在树荫下等待的惬意统统提及，于是扯开了胸膛纳喊，奈何万事皆不如昔，这才晓得了，其实那些，早已统统变得遥不可及。
到此为止罢，夏花开尽，我想，这一天，我终应该止了所有回忆。让我暂遗忘你，在即将到来的，金黄色的季节，掩埋了心中绿的旖旎，也掩埋了爱情中一概隶属于夏的艳丽。我要在往后的日子里，平平静静地，送了春去，迎了秋来，看冬雪纷飞，安然期待生命孕育。再待到下一个夏天，再度提起你，再度看着所有娇媚盛开的夏花，一如看着你年轻而矫健的生命，是如何在日光之下，欣欣向荣。
欣欣向荣，直到死去。
这一季结束时，茶糜必会凋了一地。是所有的终结，所有的未及传递的热爱，所有看破此生的豁然，和所有寄予未来的期望。好久以前就在揣测着你。当你最最深眷的破烂学校被洪水猛兽冲毁侵破时，你脑中闪过的究竟是谁的影子？直至一切末结，你心里惦记的，究竟是谁多一点？好久以前就在期翼着你。你将孩子的生命举起的手上，有没有戴着拿走后就未还回的戒指，还是与往一贯地，将你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藏在盒中，作一个永远难以出口的甜言蜜语，深深埋藏？
而我，再也不想悲戚，只是替你惋惜。惋惜在此生的最后一刻，你，不是与我歇息在邻近公园的大树下，坐看云舒云卷；惋惜在此生的最后一刻，你，不是将最爱的宝贝握在手心，和我一起念一段至死不渝的盟约誓言；惋惜在此生的最后一刻，你，不是把所有爽朗的笑挂在脸上，再狠狠地给我一拳，看到我呲牙咧嘴地握住你的手。
握住你的手，直到地老天荒。
陈阳还似火，知了复昔鸣。彼岸花重盛，再未若荼君。
AIWA LIU
2005-8-19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彼岸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