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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东风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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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带着满身的污渍从第三通道爬出时,巨怒的太阳,已涨大到原本的两倍。铺天盖地的红光仿佛无路可逃,一古脑想要涌入小小的监视器里,将熔化的峭屿与早为云雾的海水尽数埋葬。
他瞪大双眼,紧盯着那道赤红的天幕妄图看穿什么,半晌,却只见到密封军服中一滴汗水从鼻尖滴落。他在经受磁场强烈干扰的无限电中吩咐手下按兵不动,然后关闭了一切通讯。他向前迈出,想看看出发前临时搭建的那个基地。眼前的云雾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散,他马上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一同沉默的士兵。一个战士的手,正指向飞船原本停泊的地方。他转头,再一次走向前去。看着面前,那片浅红的印子,像一道崭新的伤口,开裂在被巨日点燃的柔软大地。
他默默地退了回来。在这片处处都有重子武器被被投放的战区,没有一种约定比逃生的誓言更容易遵守。头顶上明红色的天正沸腾,压力与热度穿透密封服而入,水份流失过量,体内电解质不平衡的标识一直在他眼前闪烁。他感觉喉头发紧,却无暇顾及这些。转过身去,看着一群身置密封军服中的士兵。在这颗没有机械波和通讯装置的死星上,他们的姿势仍是对命令的服从。
他不由得咬住牙关,低下头来,仿佛那有一种力量,迫使他不得不屈从。大量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倾流,从角膜刷过,朝着那个可憎的引力中心不住下落。密封的军服内,他的脚踝以下被浸泡在水中,触感柔软却又沉重,像是疲倦对人的挽留。
他从被红雾模糊的检测器中看着自己的士兵——一支来自M-I874恒星系的通讯队伍,第一次上战场,全是些年轻、干净的灵魂。甚至还没有目睹过完整的战争,对于生存和未来,拥有崭新的热情和希望。可转眼,这些都要被死亡吞噬了!作为他们的长官,他甚至不能为他们做得更多!
向着来时的方向。人脑的判断与电脑的分析都在显示,撤退是唯一可行的方案。重新回去曾经拼命逃离的地下道,他想着,不管有多少敌人和死亡的威胁,他得带他们活着离开。在这颗死星的地底,那些纵横交错,通往的敌人巢穴的道路,或许能够成为他们的生机。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钻进深不见底的冗道。看着那道通向外面的阀门,在透出火红之光的天空下慢慢合拢。他通过电脑下达重新开启通讯的指令。也许是被正在降临的黑暗和那些格外凶悍的光明所震慑,在短暂的失语后,一切都显得寂静无声。
他在这折磨人的寂静里,从愈见狭小的光闸中看着外面的世界。远处熊熊燃烧的火云在天空中翻腾舞动,仿佛那有一个不同的年代,正进行错宗复杂的仪式,着膜拜不知名的神祗。
这个神祗的名,直到后来完全陷入黑暗,他才有机会想到。想起它曾多么可怕——所有将之呼唤,尾随于后的,都已被其的脚边所生的火焰吞没。尸骨无存。
然而此时,这火却已烧遍了整个银河系,再没什么能够使之停下。
一
只那么一下,绣针便将指肚刺破。鲜红的血珠透着伤口渗出,洇在白稠上,雨也似地盛开了,寂静的,却像花朵开绽的声音。
快乐暗暗呼痛,看到已染暇疵的绣字,再也坐不下去。她放下手中的活,行至窗边向外看去。窗口的海棠是前些日子特地吩咐小婢栀子去弄的,原本开得娇艳,偏不巧上午下了场雨,一树给打得没了几支。如今叶面上水珠尚浓,满地碎花却已被扫得一干二净。残花寂寞,说不出的凄凉。
[陈哥哥,你回来晚了,花也谢了。]
快乐喃喃自语,手离了窗檐,想着要等的人迟迟回不来,眼却不觉湿了。栀子从门后进来,瞅见看她伤心,连忙抽出手巾来擦。慌慌张张地,眼泪却越擦越多。栀子知她为何心伤,又没法得劝。忐忑难安,停了手又不知如何,只好紧攥着半湿不湿的帕子立在一旁,任快乐流泪。面上倒不怎么好看,一是不知所措,二是替主子难受,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欲语还休。
过了半晌,伤心劲过去了,快乐才重新打起笑容,眼边泪痕犹在,混了妆彩溶成一片暗影,看在外人眼里,憔悴得说不出味来。饶是如此,她仍旧看不过小婢担忧的模样,温言调笑。
[傻丫头!谁让你把花瓣都扫了?落花虽无奈,也算有意。陈哥哥回来,还道我不待见他,连朵花瓣都不给他留。我看他回迟迟为归,定是不高兴,不要我了。这个罪,可够拆你十回八回!]
快乐说罢,在她脑门一按,下手却是温柔。对面栀子看她,脸上的神情仍愁得化不开去。话也不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手中的帕子,倒像真做错了什么般。快乐心中暗诧,收了手,又细细看她一会方才开口。这一回,自己没察觉到,声音竟有些动摇了。
[陈哥哥他现在不回来,必是受了长官之命。他身为军人,为了军中之事耽搁,也是应当的。]
栀子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却有几分犹豫。快乐见她如此,冷冷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要么……他或许是先去祭拜战友了。他们都是一同出生入过死的弟兄,如今他能平安归来,也是托他们的福。陈哥哥他一向重情重义,他这样做,也是应当的。]
这段话说得急促肯定,倒像想证明什么。栀子低着头小声称是,才张开口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却一下没忍住,眼里掉出泪来,只好将沾了泪水的手绢往眼边去送。快乐定定看她,竟是明白了什么,紧捂住胸口,脚步凌乱,向后仰去。栀子大惊之下伸手要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骗人…骗人的……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快乐跌在地上,仰头看着不住哭泣的小婢,满身的薄纱,全被未来得及干的积雨湿透。一时间,只觉得混身冰冷,到像是连心也给一并冻住了。她欲掩面,抬起手来,竟看到一只海棠孤零零地躺在水中,经过方才一压,已然碎得不成样子。
二
陈伟奇从赤红地狱中睁开眼,以为自己处还在即将融化的土地,身边的一切都应是红色。包括被他们宰杀的敌人的尸体,那艘模样古怪的飞船。还有他的士兵,一群年轻的身影,包裹在厚重的封闭服内,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阳光般爽朗的微笑,一个接着一个,被战火点燃。他应该和他们在一起,面对残暴的敌人和红色的死亡。然而他睁开眼,却发现这一切都不在了,没有红色,没有灼伤人的热浪,没有长着八只手臂的敌人,甚至没有他的战士们。有的只是他孤身一人,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全身插满管子,如同一条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一道无机质的电子女声在他脑内响起,正如之前响起的无数遍般乏善可陈。
[CST-10374021,根据由联邦政府军第三机构ISS颁布的,EBI管理条理,中第十章,八则,二十二小条。你已被认证为完全恢复思维功能。现在,我将通知负责人,接管有关你的一切。在负责人到来之前,你不被允许擅自行动。请原地待命。联邦政府军欢迎你的归来。0148,LiuiSM。]
陈伟奇松了一口气,他还活在联邦军的辖区里,这是最好的消息。毫无疑问,他们最终成功占领了那艘飞船。但是一班人马,究竟有几人平安返回却不得而知。这个叫LiuiSM的地方是哪里,联邦政府军编纂的地图内似乎也无记载。他有很多疑问,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却无从下手。
苦思无用,他索性从床上爬起,一边尝试活动僵硬的身体,一边观察起自己所处的环境——类似于康复中心的地方,床位、医疗器,还有从天花板上直接吊下来的补给管道。简单清洁,却又明显是临时搭建。忽然,他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连忙朝声音的方向转身,摆出立正的姿势。
一名身着黑色军服的军人向他走来,肩挂两星,身高中等,体格偏瘦,脚下却很利落。从他的外表看不出年龄。面容虽称不上严厉,也不亲和,给人一种麻木不仁的感觉。军帽下细长的蓝眼睛甚至有些阴冷。对方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白色的手套在灯光下多少显得有些刺眼。
[你好CST-10374021。我是Allophones I. W. Alfred少将,联邦政府军LiuiSM基地特种防卫军总指挥。请问你的名字。]
[报告长官,陈伟奇,上士。现任第十七师精密通讯班班长,隶属SRS-B95区第三集团军。向您请示我的下属现在身处何处。报告完毕。]
陈伟奇向少将回礼,双眼直直地看男人毫无表情的面容,听到对方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你的部队现已全军覆没,你是飞船内唯一的乘客。从今开始,你将加入LiuiSM特种防卫军,由我担任你的直属上司。你的运气很好上士,你带来的飞船将使LiuiSM获救。请领命罢!]
陈伟奇仿闻无物,他略微绷紧了身体,目光却依然聚焦在少将脸上,全然不顾规矩,对准眼前划为一条直线的薄唇。直到少将冰冷的眼中,开始流露一种毫无感情的笑容。
三
对于陈伟奇来说,Lossangel不仅仅是是个脸上有两道长疤,操着一口浓烈地方腔讲话的上级,还是一个语言动作毫无修养,如果不在战场,几乎使他不能容忍的女性。此刻,在由LiuiSM前往SRS战区的飞船上,Lossangel正作为此次行动的副队长,部署行动计划。
[……穿过重力场防护后,飞船会直接降落,敌人的部署不清楚。以距离敌基地的距离看,最多有二十七分钟实施占领。守卫不会多,相信不难做到。一旦占领成功,就可以通过敌方的通讯装置向我军求援。情况大致如此,分工按之前所说,还有什么异议?]
Lossangel扫视,看到陈时,不免眉头一皱。
[报告副队长。我认为凭我们现有的人力,很难在这么段的时间内取得主动。报告完毕。]
[报告你个屁!臭小子你他妈少自以为是,当老娘的手下都跟那群废物通讯班一样。别说今天姑奶奶手底下只有十个人。就算只剩我和队长两个,也照样给那群狗东西开肠破肚。]
[……报告副队长,我们认为只要有队长就够了……]
一个队员插话,引来一阵哄堂。Lossangel也不生气,由着他们。见陈受辱,眼中却充满得意。
如陈所见,Lossangel至多只能算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女人。长年跟随特种部队出生入死,她的身心都已锻炼得比普通男人更强悍。在战斗的后方,她这样的女人也许像怪物,然置身随时都有丧生危险的前线,她无疑是很可靠的战友,甚至是普通士兵眼中的英雄。能得到她这样的长官,对下属来说是一种幸运,而得到像陈那样的长官,对Lossangel而言则形同一场灾难。
Lossangel瞧不起陈,也知陈看不惯自己。在LiuiSM受困了十一年,每天都与死亡搏斗,身处一群流血流汗的男人之中,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该在哪里。更加清楚长官想从自己身上看到什么。
一面舱门被拉开,Lossangel所想的人带着他毫无表情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战斗部署结束了就过来帮我装备战斗服,其他人也去准备。]
少将语音低沉,却很有力。他的目光扫过舱内,有些不解地在陈暗怒的脸上停留了一会,方才离去。陈自觉难以在一群人中自持,连忙起身尾随,却被Lossangel一把拦下。
[你他妈去干什么!队长穿战斗服要脱光的。你留在这里和其他人一起准备,这事我来办。]
陈瞪住Lossangel,惊怒之下,愤然无语。不料竟发现一丝窘意从女人狰狞的刀疤下浮起。
[我操!你那是什么眼神!队长他喜欢男的!]
四
Lossangel躲在队员的火力掩护后,用绷带勒紧受伤的手臂。人工重力场在四十五秒内将被关闭,届时这颗行星的重力将恢复到当前的4.5倍,对敌人来说,可能使他们瘫痪。但以Lossangel的伤势,也不可能再抗得住枪。她拔出光束剑,向自己的小队预下突击指令。在武装完备的基地中,活生生的敌军守备不算致命,自动防御系统才是大敌。LiuiSM基地被围困了十一年,靠得便是无懈可击的自动防卫。Lossangel对此深有所感,不敢掉以轻心。
[报告队长,本队已抵达主机房。现在请求突入。报告完毕。]
[允许突入。主供电系统将在五秒内切断,做好准备。现在向本队移动,祝好运!完毕。]
[收到。]
Lossangel深吸一口气,等待供电切断,敌方基地内顿陷一片漆黑。黑暗中,她亮开光束剑,大喝一声,冲向自动守卫。敌军能源受阻,来不及连接后备电源,立时有两架辐射炮被她砍断炮管。然而先机毕竟只占一次,防卫系统却如铜墙铁壁。不消片刻,备用电力恢复,敌方即展开反攻。
敌军增援绵绵不断,身边队员却伤益加巨。Lossangel频频望向主机房纹丝不动的大门,那里正有一名队员使出浑身解术破译密码锁。这时她已汗透重衫,只觉得体力不支,两脚仿佛灌铅,握着剑的手,甚至有点麻木,左臂上的伤口仍在不住渗血,想是止不住了。想起出发前陈曾对己军的作战能力妄下薄词,她嘴角不免挑起一抹冷笑,牵动了面上的疤痕。
在这个叫做战场的地方,以保全性命为前提,完成任何一个任务都有可能难如登天。但是如果舍弃了性命,那些不可能,便能通通化为可能。陈伟奇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是一个好的领袖,不能孤身对敌。而Lossangel跟他不同。现在她站在这,即使流尽全身的血,也会打开眼前的门。
一束辐射波毫无预兆地穿过她的肩膀,将左臂打掉,并同时击穿了她身后破译密码的队员。Lossangel按住肩上的伤口,飞身退到门边,发现队友脊椎已经断开。
破译人员阵亡即是突入失败,她来不及多想,立即指示身边的人撤退,同时从胸口掏出嵌有一颗银星的肩章向远处丢出。同一时间,她打开通讯,一边望着那道在空中划过的银线,一边用剩下的那只手,敬出一个标准军礼。
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坚定,即使是滚滚而下的热泪,也难洗刷。
[报告长官。首度突入失败,Lossangel Terprojeans准将现将执行B方案,再次准备突入。感谢您多年来领导和照顾。报告完毕。]
她说完,冒着浓密的炮火冲到门前。在一片刺目的浓烈闪光中,与那道门一起化为粉齑。
五
Lossangel的家乡是一片拥有浓烈阳光的土地,父亲是一名矿工。在她年少的记忆里,父亲曾是一个英雄,每天与地下世界的岩石搏斗,全身染满战斗的尘埃,战利品则是无以记数的宝石。
有的时候,Lossangel也觉得自己是一位公主,总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而盛开,用笑容为他洗去奔劳的疲倦。遗憾得是,她并没有等到这一天,真正的战争就已开始。她的父亲身强力壮,第一批应招入伍,紧接着是她的母亲和哥哥。十六岁时,她坐在徵兵局的钢椅上,一道道应对着来自长官的难题,在严厉的体能核查中咬住牙关,强悍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其实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知道。她这样的女孩,比起上前线与敌搏杀,更合适成为军妓。但Lossangel却固执地说,在那个葬送了她全家人的战场上,她想见证一次英雄的诞生。
她在18岁那一年如愿成为一名新兵。跟随部队进驻当时联邦军大前线,LiuiSM地基。在那里她被提拔为基地直属的特种部队成员,第一任长官就是基地后来的防卫指挥官Allophones I. W. Alfred少将。那时候,少将还是上尉。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皱着眉说她长的太漂亮了。
这句话就像所有当面说Lossangel漂亮的人一样一样,只从他口中出现过一次。只不过其他人都曾被她痛殴。那时候Lossangel说服自己,没有打他,是因为他不但是长官,还是个同性恋。
之后很快,前线失守,LiuiSM受到敌军的重力场围困,与外界失去联系。基地内的守军虽然数度突围,却苦于没有外援,牺牲大量兵力亦无一次成功。最终惟有凭借自动防卫,退守基地。
这一守,就守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就是Lossangel从18岁,到29岁的青春。十一年里,她跟在长官的身后,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从那个禁锢了她年轻生命的金属匣子里走出去,又一次一次被敌人的炮火与死神逼回。她曾数度被愤怒冲红了眼,对着那个人沉默的背影大吼,是什么让他们必须像一群懦夫,在这个见鬼的宇宙中对着那片永无天日的真空苟延残喘。然而对于她的愤怒,那个人却总是无动于衷,让她怀疑这世界上究竟还会不会有一个英雄,能够摒弃黑暗,带他们走向光明。
现在,Lossangel在最后一刻终于知道,其实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那个英雄。当她抛开一切,按下后颈的引爆器,她才发现这十一年来她所追逐的幻影究竟是什么。那真相甚至让她有些痛恨,当少将第一次带着麻木不仁的表情说出那句话时,她没有冲上去把他狠狠揍一顿。
她的一截断臂在爆炸过后的残烟中被陈伟奇拾起,握在手中。雪白的皮肤被鲜血浸染,显得柔软而细腻。陈伟奇看着少将,眼神仿佛在责备,是他将她推向了战场。然而少将的表情却平静如旧,只是默默接过他手中的残臂,从上面拆下一条鲜红的绷带。
少将将那条绷带举在自己眼前。鲜艳的红色映上他湖蓝色的虹膜,并不像她少女时代束住长发的彩绸,而是她曾剧烈燃烧的青春。
即使没有阳光的照耀,亦在熠熠生辉。
六
对Allophones I. W. Alfred少将来说,他们还剩下两个人,这是一件好事。而除了他以外的那个人,是一个通讯兵,这也是一件好事。但是剩下的这个人是陈伟奇,则并不是一件好事。再次仔细浏览了一遍脑中储存的,有关陈伟奇上士的电子脑功能分析之后,少将证实了这一猜测。
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他背对着陈伟奇,穿起战斗服来给人的感觉比在军装中要年轻一些。肌肉的纹络分明可见,却不显得强壮。如果他背后的那个人不是陈伟奇,或许就会惊诧,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肩负着整个基地的存亡,在敌人的围困之下坚守长达十年之久。但或许正因为这个人现在叫做陈伟奇,Allophones才能说服自己把自己的最后一条路留给他。
没有什么比静默的时间更容易使人焦躁,年轻的少将闭上眼,在他从来不置一物的湖蓝色双眼中,现在有了一个他所无法忽略的,陌生的男子的的面容。多少年来,他在黑暗的囹囵中试图将此人原本的样貌遗忘,却不得不承认。无论记忆如何,那层薄薄的肌肤仍不能阻挡他对这个人的思念。
[VIKI,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
时光如梭,使人忘却。记忆却像火种,将灵魂烫伤。
在少将的回忆中,有一个叫做Victorian I. K. Iris的人,与Allophones Alfred一同长大。十年前,他们同在LiuiSM基地任职,分别担任特种防卫部队长官与旗舰Wind-Dust的副舰长。其时基地受到围困已达一年之久,与敌人也已开战过两三场,均尝败绩。
救援迟迟不见踪影,困守亦非长久之计。作为当时唯一幸存,并且具有空间跳跃能力的舰艇,Wind-Dust被派往求援。敌人所布置的非规则重力场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连船带人被卷入重力井中。即使有过人的勇气、运气与胆识,完成这样一个任务仍旧九死一生。
事实也确实如此。Victorian作为舰内成员与Wind-Dust同去后,Allophones十年内再未听过有关他和Wind-Dust的丁点消息。对于LiuiSM中的人而言,这次行动只不过是另外一次失败的脱困尝试。而对Allophones来说,他则愿意相信Victorian早已脱困,并且永不回头。
[我放不下你。]
Allophones感觉到那个人从后将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样的坚定,使人不忍抗拒这温柔的折磨。十年前,他们站在LiuiSM宇宙空港的起落台上,相互道别。那时侯他们面对面,他的眼中印下了他绝决发誓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希望他只是少年意气,并不真得去履行那份单方面的承诺,调头归来。然而这一次,他的沉默却压过了对方在他耳边留下的余温,使一切变得无可挽回。
七
[是的,你是来结束这一切的,包括我的性命和你的过去。]
Allophones麻木已久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表情,那表情教Victorian觉得疼痛。即使是在他一个人驾驶着飞船,将整个通讯班的士兵全部丢弃在被暴涨恒星吞噬的小行星上时,也未曾有过。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们可以回到LiuiSM去,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那里的坐标。]
他觉得他是在给自己辩解,却没有人听。
[VIKI,你不该回来。上将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体,新的身份。只要你为他保守曾放弃LiuiSM,令前线失守的秘密,他就会在需要LiuiSM的时候去找你。即使他现在要你来杀我,你也可以靠着LiuiSM这把双刃剑与他周旋。你现在回来,就等于前功尽弃。]
[可是我不能丢下你。]
[那么你就可以不顾其他人?!你丢下苏湘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让她为你多做了十年军妓。你当年怎么跟她说的?你跟她说过你一定会回去,叫她等你。你害死了Lossangel。整个人,炸得只剩一条手臂。你究竟记不记得,刚入伍的时候,她叫过你哥哥!]
Allophones怒吼着,仿佛要将他十年留守中所积压的怒气尽数倾倒。或者是在最后,在这个他少年时代曾经倾心的人面前,重新找回自己被时间磨光的血性。
[然而你也叫过我哥哥,为了我而等待。你曾经爱过我……你……甚至还是我的兄弟……]
他说道,将Allophones抱在怀里,紧紧地,不忍放开。他知道有一种情绪在鼓励他继续这种拥抱,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有一种理智,教他不敢相信他可以继续下去。那样的矛盾使他觉得,自己的心已开裂,血液汩汩而出,染红了他和他之间的空气。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用手去摸那个人黑色战斗服下坚实的胸膛,却被Allophones一把抓住,放在张向来平淡无味的脸上,为那里的刻板与冷漠添上一抹重彩。
[VIKI,你答应我要活着回去。]
Allophones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字地说道。Victorian仿佛不能接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很快,发现自己的掌心多了几样坚硬的事物。他摊开手掌。是一枚染血的肩章和一把光束剑。
[谢谢你,VIKI。亲亲我罢,就这一次。]
他看到那个人把眼睛闭起来,总是紧绷成一条直线的唇,竟然露出一个生动的微笑。于是颤抖着,将自己冰凉的唇印上。可惜还未来得及接触,那笑容就已稍纵即逝。
结
快乐在那天的那场大雨里,发了狂的奔跑。奔向一个她从不认识的女人的庭院。
在二十年前,那个女人曾极美丽,为了等两个她深爱过的男人,拒绝了无数从战场归来的士兵。而二十年后,有一个年轻得可以做她儿子的军人,执意娶她为妻。
快乐从不认识这个女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今天,她决意要去看一看。
她跑到那片种满梅花的庭院,在不合宜的季节,一片枯枝。她走过那里的假山与雕栏,穿过掉漆的地板与干涸的池塘。她走到那个女子的窗下,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的心忽然疼痛,抓不住油纸伞和手中的海棠。
在那天的那场雨里,平时化身为她的仆役的看守者,露出了电子眼中的红光。用机械的手臂和电棍将她悄悄无声息地绑回她的庭园。
她回去,成为一个高尚的囚徒,苦苦等候看守这个世界的另一种人,能够将她释放。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希望去等待这种所谓的释放。
她坐在自己的栏杆后,开始想象,在另外一个破败的庭院中,有一位挺拔俊秀的军官,推开久已蒙尘的木扉,信步走出。在门前的碎石小径上,看到了被遗落的油纸伞,和一朵摔碎的海棠。
他也许会记得,他曾经爱过,也许,完全不曾记忆。或者,在看到它们的时候隐约想起——
那曾是另一个人穷其一生的等待。
《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宋]张先
AIWA LIU/2007-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