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藤哉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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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江藤夫人本是表亲，她未嫁人前，定居在中国江阴的老家，认真追朔起来，算是我的半个婆姨。那时国内的亲戚朋友之间，为了熟络感情，逢年过节总要走走亲戚，串串门户。故此尽管亲缘已不十分接近，年幼的我在父母大人的携同之下，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童年印象中的江藤夫人是位健谈风趣的女性，夏季的时候，总是穿着颜色鲜艳的对襟无袖短上衣，漆黑的头发烫成时髦的小卷波浪，化一点淡妆，很有女性妩媚的风情。她身躯娇小，脸盘圆，嘴唇丰厚，杏眼明亮动人。只要有人在旁就不会闲下嘴，总是找得到说不完的话题，是个活力十足的女子。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印象太过深刻，即使是到如今，我仍然不愿接受江藤夫人已然衰老如斯，变成了一个眉目随和又深怀忧郁的家庭主妇的事实。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不想承认发生她身上巨大的变化，我将她的丈夫总结为一个无法献给她爱情来滋养她女性的青春的罪恶男人。虽然事实上，事情决然不是如此。会有这样的想法，完全要归结是我个人对于过去的执念，亦或者是年幼的我对远渡重洋，为了追求爱情而背井离乡的江藤夫人不能断绝的美好想象。
一九九七年，我首度踏上异国土地，展开自己远离故乡的求学生涯，遵照父母大人的意思，我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去拜访当时已为人妇的江藤夫人。一来是因为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总是需要有人照应；二来江藤夫人离家多年，除了寥寥几封家书中的只言片语，几乎没有音讯。她的父亲是一家矿场的职工，由于工作关系，晚年重病缠身，在我出国前半年终于辞世；孤身一人的母亲没有了先生，牵挂越来越少，惟独十分惦念只身在外的小女儿，所以定要我亲眼证实她是否安然并代为传达她父亲离世的消息。
由于这两个原因，尽管觉得光凭四五年前信中一个地址，想要找到她实在希望渺茫，然我还是硬着头皮，尽力驱散心底可能迷路的恐惧来到了江藤夫人所住的城市。它乡的深秋，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我按照小纸片上已经模糊却仍看得出娟秀的字迹向路人一一询问，然而由于言语不通或者其他一些原由，直到数个小时过后，汗透重衫的我才恍如寻到救星一样，看到写有她夫姓江藤的门牌。
那是一幢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和式老房子，常见的木质双层构造，不大的院落被水泥墙围住，与周遭的房屋相比显得更为破旧。看得出来是上辈遗留下来的祖产，并没有翻新过。我好奇地从半掩的外门向院子里张望，隐约可以看到水泥墙后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树，其中较有年头的一棵已经枯死，另外一颗也是病恹恹的，枝叶单薄。
毕竟不敢确认是否找对了地方，我按了门铃便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等待。过了一会，才看到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匆匆打开房门，她身材不高，有些单薄的样子，罩着围裙的小腹微微隆起，面色也不是很健康，与我记忆中那个活泼美丽的姑娘有很大差异。她一看到我就立马皱起眉，不悦地嘟哝了一句日语，由于讲得太快，我没有听懂，但她的声音我却听得十分清楚，高亢而清亮，一闻之下便知道她就是小时候常常会讲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有趣故事的小婆姨。
我忐忑不安的心情马上便烟消云散，几周来孤身在国外所受的惊吓委屈也顿时化成一股热流，仿佛是找到了归属的感觉。我按住眼角，尽力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语无伦次地向已有十年未见的江藤夫人表达自己的来历。仿佛少一句就说不清楚似地，反反复复将原本三两句就可以阐明的意思表达了半天。直到喘不上气才停下来，看到江藤夫人诧异的眼神和在身前微微搓着围裙的双手。
我这才意识到原本两个并不熟悉的亲人，在陌生的气氛下重逢，究竟有多尴尬。我愣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口舌生结。倒是江藤夫人比我早一步醒悟过来，含喧着将我引进客室，并像地道的日本主妇一样将我安顿好便立马去准备茶水点心。
江藤家的客室布置的是很简洁的，四坪大小的地方，当中摆放矮桌，屋角置着盆景，除了墙上挂有的一幅书法，便再无其他装饰了。纸门和塌塌米虽然已经上了年头，略有泛黄破损之迹，却也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清洁，想必是花了不少工夫的。由此也可看出，屋主人性好简洁的个性。等待夫人上茶的时候，我将精力集中在那幅龙飞风舞的墨书之上，尽管对书法并不十分了解，却大可看得出笔势间的恢弘。
人生五十载
综观众生诸相
一切恍如夢幻
享生于世之人
岂有不灭者
我正凝神，江藤夫人却进来了，嘴里抱歉着招待不周，手中还扶着托盘，步履细碎。她将茶水和盛着糕点的小盒放在桌上后，便将托盘置于桌子下面，在我对面跪坐下了。想必是初进房时看到了我对字书十分有兴趣的样子，夫人告诉我这副字是先生的父亲留下的，说的时候望向墨书，很是有些恭敬的怀念意思。我笑着对夫人说，这位老先生生前，想必是个神态癫狂的文人墨客，否则怎能奋笔疾书下如此气魄巍然的词句，却见对面的夫人，在听到时，神色骤然暗淡了。
夫人低了头，压小声音，说得十分缓慢，仿佛是斟酌词句。她说公公生前是位十分固执的老人，脾气也颇有些古怪，最不爱与人交谈，却十分沉迷于自己的天地，整日埋首于书画之中。对书法画作的喜爱，更甚亲人儿子。这副字公公在生时十分喜爱，被当成毕生的杰作般对待，每天都要爱抚地看上许久，并绝不允许别人触摸。只是现在公公不在了，再没有人会像它以前的主人一般，珍惜爱护它。旧时现况相比较，物是人非，每每看到，都教人感觉十分苍凉。
这样说话的时候，她与我印象中活泼开朗的小婆姨便愈发的遥远了，连在我印象中原本应该轻松活泼的语句，也变得难掩僵硬之感。我本以为，那是她在日本定居多年，久不说中文难免生疏的关系，直到从她局促而压低的眼光中感觉到不自在，才察觉气氛已然很不对劲。我想转移话题，却拙于口舌，于是忽然对自己突兀的造访有了羞愧的意思。尽管身上的寒气尚未散去，便隐然想着要找机会托口告辞了。
继续与江藤夫人闲话了一些，由于急着要离开，我没多费唇舌，便告知夫人，她家乡老父过世的消息。听到父亲不在的时候，江藤夫人是有一阵失神的。她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张开嘴仿佛欲表达些什么，很久却都没有发出声音，终于阖上了。随后，她默默地埋首不再看我。我想她心里定然是痛苦并愧疚的，毕竟离去的是她的亲生父亲，而她竟没能尽到为人子女的最后一份心意。于是自己也感觉难堪和羞愧起来，初次见面，受到她这样殷勤的招待，却带来了残酷的新闻。我将目光放在桌面上，夫人敬上的茶此时还在微微冒着热气，几片茶叶浮起来，竟有一根短小的茶柱立在水中。这个十分奇特的景象，不由得教我凝视了好几秒，却突然听到对面的夫人忽然开口了。茶柱立起来，是将要有好事的意思。
似乎是为了让我安心地相信，江藤夫人微微地笑了，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仿佛在这之前想都没有想过，她的脸上能够显出一种叫做微笑的情绪。她那戚然却仍强作笑容的模样，令我彻底失语。明白不过，在这个内敛忧郁的女子面前，任何形式上的的表达，都不再具有意义。她微笑的眼角早有折皱，由于并没有化妆的关系，与我面对面地坐着，一笑起来便愈发显得清晰。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心里真实地感受到，眼前这一位端坐着的，神态慈善，面带倦容的女子，她其实已经老去。老到了必须要用沉默的笑容去应对突如其来的悲伤。这样的一个微笑，原本是意味着江藤夫人，在一个不能她所不能作主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女人的忍隐与坚强。
茶柱沉下去，江藤夫人终于收了笑容与悲戚，与我恢复到以往闲聊般的自然交谈，仿佛刚刚那个令人心痛的话题，已经被彻底遗忘。知道我此番来到日本的目的是修学经济，夫人与我谈到日本经济自从九六年回升以后，再度变得很不景气。她开玩笑似地说，作为一个不识得大体的家里人，自己的丈夫因为公司没有加班可做，每日回家的时间比之前提早了许多，这倒教她十分感谢经济的萧条，然而弯曲的眼角却始终荡漾不出任何笑意。
我想，夫人的言下之意是再明确不过的，正好我自己也难以忍受将这沉默对坐继续下去尴尬，于是托言有事便也匆匆告辞了。踏出江藤家外门的一刻，我回首对夫人告别，见到她瘦小的身形和身后的老房子，竟然渐渐融合起来，说不尽的沧桑扭曲之感。她神态可掬地对我摆手道别，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围裙，显得有些郁然。我对她说再见，就此结束了这场颇为冷淡，多有悲戚的它乡重逢，自然并没有留下或者向她索要联系的方法。
我在日本的学习于四年之后结束，直到二零零二年回到阔别的祖国，再也未和江藤夫人见上一面。而我对江藤夫人的印象，自然也就停留在了九七年秋夜的寒风中，那位与我挥手告别的日本主妇身上。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偶尔我回想起自己在日本求学的那段岁月，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人物之中，江藤夫人始终占着不大不小的一席之地。我不知道这难以释怀的感觉究竟由何而生，夫人带笑又忧伤清晰的眉眼总是时刻在提醒着我，这个叫做江藤哉子的女人，她的存在，囊括了我心中很大一部分对于女性，日本女性，或者远嫁重洋的女性的观感。
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四日。我奉父母大人之命护送江藤夫人年逾古稀的老母从江阴辗转到上海，最终送她登上了飞往东京成田机场的航班。老人眉开眼笑，神情之中，自然是很幸福。然我却仿佛看到江藤夫人良善而抑郁的眼神与之重合，徒然间分不清过去现在，一个不合时宜的酸楚，涌上心头。
父母大人交代的，爱华仅能送到这一步。那边哉子婆姨必会在日本恭候迎接，请老夫人路上多多保重。它日若得良机，爱华定会去拜访您与婆姨。
全日空端庄美丽的航空小姐待我说完，温婉地微笑着将老人的轮椅推进安检。我目送她们离去的背影，站在一众密密麻麻的送行亲友之中，看到排队去向海洋对岸的人龙被现代科技渐渐吞没。脑中仿佛听得到，落地玻璃窗外，不知何时响起的飞机引擎，正推动着升降架下的轮子奔驰在平坦的跑道上，将一切对于故人的记忆与思念，交由了无限广阔的青空，以及隐于那青空之后，更为广阔的未来。
AIWA LIU
2005-8-14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江藤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