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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罹难 ...

  •   如今回想起来,若那天父亲能够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并严肃地命令我,我应该会乖乖听话回到船舱的吧?但在那一瞬间父亲惊恐的表情背后,我像是突然预感到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诀别,这种与父母分离的恐惧对于十岁的我而言,远比死亡的威胁可怕千万倍,所以,我死死拽着麻绳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疯狂地拒绝。

      “听话!赶紧下去!!”

      父亲愤怒的声音很快被大风淹没,但脸上暴起的青筋依旧能让我能感觉到他的窘迫。就在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拉我的时候,船体开始猛烈地上下起伏,父亲另一只手中的麻绳瞬间滑脱了半米,船帆随之一颤,他赶紧往后退了半步两手拽紧绳子,不敢再作尝试。

      情势千钧一发,根本容不得半分争辩的余地,第一个浪头眼看就要打过来。

      “二狗!浪来了!快准备!!”

      父亲已经顾不上我了,他一边调整绳子的角度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指挥,麻绳在他手上缠了几圈,巨大的拉力已经将他的手勒得变了形、渗了血,母亲用脚顶住父亲的脚内侧,将整个身体后仰,借助自身的重量将绳子往后拽,而我躲在他们身后紧紧攥着绳尾,就像抓着一根将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脐带。

      “抓紧了!”

      母亲吃力地扭过头来,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叮咛,眉宇间的百感交集,像是在乞求。

      “三!——二!——一!——”

      数米高的白色巨浪拔地而起张牙舞爪地向我们的船扑过来,父亲转头看向母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母亲坚定而默契地冲他点了点头,

      “放!!!”

      随着父亲一声怒吼,网中数百斤鱼虾齐齐挣脱束缚,船尾猛地往上一翘,巨浪瞬间涌上甲板,将船体打偏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借着风势的变化,父亲和母亲同时发力,将绳子猛然一收,船帆瞬间转动了一个折角,已经变得轻盈的船体骤然加速,以一个接近侧翻的临界姿态成功地被甩出数百米远。

      母亲的策略惊险地成功了,但危险却并没有就此解除——虽然摆脱了漩涡,但巨大的风浪依旧在持续,汹涌的海水狂暴地冲刷着甲板,势头有增无减,原本威风凛凛的吉星号,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叶弱不禁风的浮萍。

      我随着船体剧烈地起伏而东倒西歪,片刻之前还勇气十足信誓旦旦的我,在第一个浪头过后就变得狼狈不堪,父亲和母亲早已顾我不及,手中的绳索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只能竭尽全力抓住它,让自己不被甩到海里去。

      好在坚强的吉星号勉强挺过了来自愤怒大海第一波冲击,混乱之间,我无助地张望四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摇摇欲坠。不远处父亲和母亲正在想方设法固定船帆,我眼看着他们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拼了命地支起身体继续尝试,心中愈发感到绝望。

      船头,李大福已经将整个身子都扒在了舵盘上,他浑身被海水浇透了,此刻正一边惊叫一边战栗个不停,显然他与我一样,被恐惧支配了身体,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第一个巨浪过去之后,船被上仰着推向波涛的顶点,积水从船头呼啦啦冲向船尾,犹如万马奔腾一般呼啸着重新扑回大海,准备积蓄下一波的攻势。湿滑的甲板上一片狼藉,我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终于,当我意识到是哪里不对时,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一张嘴,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我毫无征兆“哇——”的一声,吐了个满怀。

      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我弓着背一边剧烈地呕吐,一边努力抬起一只手指向船尾的方向,一种难以名状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咽喉。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竟已经匍匐着来到了我的身旁,她一手勾住桅杆,扭曲着身子,吃力地腾挪出另一只手来猛烈捶打我的背部,几次之后,我终于缓过气来,扭头看向她,涕泪横流:

      “娘…二狗哥他…没了…”

      这本是我方才想喊却没能来得及喊出口的话,但一番折腾后,船早已驶离方才二狗被冲走的地方数十丈远了,除了我,谁也没能注意到这个意外。

      母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快速扫视了一眼船尾,方才二狗所在的地方,此刻网架上光秃秃的,渔网连带着少年一起消失了。

      那个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了母亲嘴角的抽搐,但当她再次转过头来时,脸上却已经恢复了沉着而坚毅的神色:

      “两只手抓紧!“

      母亲的语气冰冷的可怕,我却没能理解她意思,或者说,我无法接受她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让船掉头去寻找二狗哥,我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依旧指着船尾:

      “二狗哥…没了…二狗哥没了…“

      我痴痴地重复着方才的话,就像是默认她没有听见似的。

      然而,大海并不会给我们留一丝喘息的机会,躁动的海面再次到达沸点,第二个浪头犹如从天而降,直接冲上我所在的二层平台。

      我眼看着母亲的脸消失在白色的水幕之后,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我的全身将我向后拖拽,我甚至来不及将悬在半空的那只手缩回来重新抓住绳索,便被那强大的力量带走了。

      我本能得张嘴呼救,却无法阻止冰冷的海水疯狂地往我肺腑里灌,我在乱流中旋转、冲撞,本能地做着毫无意义地挣扎,紧接着,大概是头部撞上了船体,我清楚地听到一声闷响,那声音像是从脑子里传来的,可我却并不觉得疼,只觉得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没了,没有恐惧,也没有疼痛,只剩下脑中的一片空白和宁静。

      眼前的海水被染出一抹抹长长的鲜红,很快我的身体便失去了力量,意识也随着这血色一点点流逝掉了,一切仿佛都在跟着心跳的速度放缓。

      我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向着漆黑的海底坠落,在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我看见光的尽头闯入了母亲的影子,她正拼命的游动着,嘴里似乎还在喊叫着什么。

      她一定是在寻我吧?

      我好想告诉她,对不起。

      落水后的次日晚,我在北望峡谷外退潮的沙滩上被同村的渔民发现。

      当我苏醒时,已经回到了熟悉的房间,床前陪伴着的除了爷爷,还有满屋的乡里乡亲。他们打量着我,不同的眼神里包含着不同的东西,有的好奇、有的怀疑、但更多的是担忧和戒备。

      没有人能解释,十岁的我是怎样一个人返回日月岛的,包括我自己。

      我并未告诉他们吉星号在北溟所遭遇的强大风暴或者任何与我坠海有关的事,好像只要我不说出来,这一切可能就真的只是一场可怕的梦境似的。

      所以到后来我干脆连话都不说了。

      于是,我像往常每次等待父母返航时一样没日没夜的蹲守在码头旁的观潮山上。

      观潮山的半山腰隐藏着一个十几米长的曲折山洞,越往里走空间越宽敞,尽头有一个出口,开在朝向海面的一侧,那里悬着一方卡在半山腰的巨石,坐在上头可以俯瞰整个码头和一望无际的海岸线。

      更为神奇的是,在山洞的石壁上有一副斑驳的画像,经过岁月的风干,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大致还能看出是一个银发碧眼的白衣仙人,因为与爷爷故事里的大鱼仙子一样有着银青色的头发和青碧色的眼睛,所以我便将它默认为海神的画像,常常会对着它自言自语,讲出自己的心事和愿望。

      这里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空间,让我感到舒适而安全,每当父母远洋的时候,我就是在这吹着海风数着千帆过尽,在一寸寸闪动的波光之间搜寻着那艘熟悉的帆船的影子。

      就像走路一定要先迈左脚一样,我总觉得每一次父母平安返航都是因为我在观潮山上等待似的,所以这一次也不例外。

      每天日出之前,我会准备好食物和水,早早来到观潮山,我小心翼翼地铺好草席,将水和食物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和位置摆放在上面,一切都尽量严格地按照过往在这里等待时习惯的样子。

      这方小小的天地帮助我躲避了村子里那些总是想方设法从我口中探听真相的好奇之人,也成全了我心中某种神圣不可违背的规律感。

      就这样,我用一种拙劣的毫无道理可讲的方式,在无助中寻找到了些许心安。

      更何况,这里还有海神像的庇佑,我的愿望应该会实现的吧?

      一天…两天…三天…

      日子不断的循环重复,时间像是丢下了我自顾自地往前走。

      渐渐地,村里的人们开始不再询问,当然,除了王二狗和大福小福的家人,还有我那虽然从不提起却在一直等着我主动开口的爷爷。

      直到,一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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