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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海 ...

  •   出海那天,我早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外的海棠花含苞欲放只待一场初雨,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样子。

      父亲一早就去吉星号上打点了,母亲收拾完大包小包的行囊正背身坐在院门前发呆,她一直没有叫醒我,大概是希望我一觉睡过头去就不用随他们出海了吧?

      爷爷见我走出房间时故意咳嗽了两声,母亲听见了,匆匆起身假装忙碌着将大小行囊装车,她一声不吭,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

      母亲的心思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事能阻挡我向大海进发的脚步了,所以我假装视而不见,美滋滋地上了船。临行前爷爷嘱咐我将项链随身戴着,他说大鱼是北溟的神,会庇佑我平安。

      这次远洋,船上一共就六人,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外,还有同村的王二狗和邻村的李大福、李小福兄弟,他们都是父亲雇来的帮工,都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

      大福是三个小工里年纪最大的,身材有些微胖,说话大大咧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的弟弟小福年纪最小,虽是亲兄弟,但无论性格外貌都与他哥哥截然相反,总是怯生生地笑,很少说话。

      至于王二狗,我的二狗哥哥,他绝对是除了家人之外与我最亲近的人了。

      二狗哥家境贫寒,自幼没了父亲,据说母亲王阿娘曾在市集的医馆帮过工,后来没了丈夫,便带着襁褓中的他辗转流落至渔人村,靠着给乡里乡亲们瞧病的营生将他拉扯大。

      虽然命运对他有些残酷,但二狗哥却选择对世界温柔以待。

      从小我便喜欢追在他身后,他和村里别的大孩子不同,总是体贴又耐心,从不嫌弃我这个淘气的拖油瓶。

      二狗哥很聪明,时常会获得父亲的赞许,有时大福哥会故意挑衅,他却总能三言两语就能怼得大福哥哑口无言。父亲将他视作自己最得意的徒弟,但我想,他或许已经把父亲当做了自己的爹爹,所以才会像对待亲妹妹一样悉心待我吧?

      一入雨季,海面便时常会笼罩着层层雾气,难辨方位,而北溟的洋流也会变得杂乱无章,不易找寻鱼群的踪迹。因此渔人们几乎都不会选择在这样的时机远洋,只有像王二狗和福子兄弟这样没太多经验的小伙子才愿意出海,他们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工钱,而是做学徒、攒些本事。

      父亲测算了风向确定了航路,最终将此次远洋的周期定在了二十天左右,出发时父亲特意绕岛一圈,让我第一次得以从海上观瞻日月岛的全貌。

      日月岛比我想象中更加宽阔,直到第三天清晨我们才结束了环岛行程,随后,从北望大峡谷出发,我们一路向北全速航行了六天六夜。

      这六天,我们运气极好,晴空碧日、万里无云,让大家的心情也随之明媚了起来。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路上除了那些我从未见过的绝美景色,还有许多富有挑战的趣事。白天,我与两个小哥哥一起跟着父亲学习各种各样的航海技能,晚上则坐在甲板上向母亲讨教观星之术,天之大,海之阔,我越是了解得多便越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这让我既兴奋又敬畏。

      尽管海上物资匮乏,母亲每天总能变着花样为我们准备好美味的饭菜,那短短一周在海上的时间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了,现在想起来,依旧觉得梦幻得有些不真实。

      出海七日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北溟腹地——这里有着最为丰富肥美的鱼群,但有能力寻至此处的渔人却并不多。

      这一天,刚好赶上了我的生日,春分。

      跟往常每年一样,春分前夜,又下了一场冗长的雨,北溟的雨季总是如约而至,从不早一天,也不晚一天,湿润的海风吹拂,很是舒爽。

      带领我们顺利抵达目的地后,父亲并没有在我们面前展露出半点得意的神色,反倒变得异常严肃起来,他提醒我们水域之下全是乱流,天气也将变化无常,渔船已经到了北溟中最最危险的地方,所有人必须小心行事。

      父亲一番话让大家都认真谨慎起来,只有我看着海天一色风平浪静的样子,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鱼群并未让远道而来的我们等待太久,大概只过了半日,时至傍晚,船尾的鱼铃便开始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随着声音愈发响亮急促,父亲紧皱的眉头终于逐渐舒展,父亲见过许多大场面,他只是因为可以尽快带我们离开这个危险之地而松了口气,但对于我、王二狗和大小福来说可就不一样了,这一网子上来,不知要捞起多少从未见过的稀奇宝贝,我们四人着鱼铃手舞足蹈,只等父亲一声令下,便要上手起网。

      海神啊,海神…

      我辈怀着谦卑之心,向您俯首叩拜。

      一拜,百川归零,

      二拜,烟波万里,

      三拜,风和日丽,

      四拜,鱼虾成群。

      您的子民虔敬而来,诚乞您一抔泽饮…

      这是渔民们在起网仪式开始前要唱的歌,只是我们等不及父亲起头,便已经不由自主地唱诵起来。然而,丰收的歌谣还未唱到最后一段,母亲便突然从船头赶了过来,她急匆匆走到父亲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脸色有些难看。

      我没听清母亲说了什么,只记得父亲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神情大变。

      我和二狗、大小福兄弟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同时止住了歌声。

      父亲沉默着看了母亲一眼,然后随她一道朝船头跑去,留下我们仨傻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鱼铃声依旧响个不停,但在这陡然沉寂下来的尴尬氛围中,却显得有些刺耳。

      在这瞬间,整片天地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小福,赶紧下舱底加固舵叶!大福、二狗!做好弃网准备!”

      片刻后,父亲急切的声音从船头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我如若雷击。

      弃网,是将整个网,连同网里的鱼一同舍弃。

      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像是一盆冷水浇得我有些犯懵。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大小福兄弟和王二狗,只见他们仨也互相看着对方相顾无言。

      就在这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抬头看,一团不知何时飘过来的青紫色的邪云挡住了太阳,海上风势渐起,一群海鸟吱哇乱叫着从头顶掠过,相同的指令再一次从船头传来,这次父亲的语气明显更加严厉也更加急迫了。

      小福哥迅速跑开了,大福哥回过神来率先支起梯子径直朝网架上爬,王二狗见状立刻跟上去帮忙,他俩快速地将挂着渔网的勾子一个个往下卸,什么话也没说,表情格外凝重,而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远洋,三年的等待,数日的航行,难道就要这样无功而返了吗?执拗如我显然是难以接受的。

      我个子矮,爬不上网架,只能在下面扯着嗓子冲王二狗和李大福大喊大叫想让他们住手,但长我几岁的他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哪怕平日里再如何嘻嘻哈哈,此刻也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我骂骂咧咧跑向船头要找父亲理论,只是,无理取闹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在我的视线绕过船舱看见前方景象的那一刻,整个人便僵住了。

      海鸟。

      数以百万计的海鸟。

      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前方大约一海里外的半空中汇聚,盘旋。鸟群飞舞着,围绕着中心旋转,逐渐形成了漏斗状向下延伸逐渐接近海面,宛若一柱乌泱泱的龙卷风,而此刻的我们,正才朝着龙卷风的中心前进。

      我被眼前的壮观景象震撼得一时间说不出话,不知楞了多久,才意识到父亲正在冲我大声吼叫。

      “海棠!海棠!快!快去帮你母亲掌帆!”

      父亲一边用双手努力扳着舵盘一边冲我大喊,显得非常吃力。他平时都叫我棠儿,很少唤我全名,涨红的脸急迫的样子显得有些狰狞。

      我仰头看向二层望台,母亲此刻正在竭尽全力地拉拽桅杆上的控帆索,渐起的风势暴躁地打散了她的头发,薄薄的衣服被风压迫着紧贴在她瘦弱的躯干上,像是随时要将她推进海里似的。

      我有些慌了,匆匆爬上二层,没想到刚上去便被一阵强劲风势吹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风之中连呼吸都失去了节奏,我被吹得有些发懵,只知道本能地趴在地上用指甲奋力抠住地板让自己不要被掀翻,三年的学习积累此刻只换来脑中的一片空白,别说掌帆,我甚至连如何站起来都忘了。

      “棠儿!抱着我的腿,压低身子!扎弓步!”

      母亲的指令清晰而冷静,那一瞬间我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稚嫩。

      “娘…到…到底怎么了…我害怕…”

      我一边跟随着母亲的指示努力站起身,一边带着哭腔向她询问,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不仅来自于外界,也来自于内心对未知的忌惮。

      母亲紧咬着双唇不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拉动麻绳,而我也只能一边哭着一边狼狈地尽量重复着与她相同的动作和频率,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帮上了忙,只记得那一刻被大风刮得满脸都是的鼻涕和眼泪。

      掌帆是一件需要力量与技巧兼具的工作,在大多数情况下母亲娴熟的技巧总能帮她弥补力量上的不足,但随着风势渐起,她明显有心无力,而我微不足道的帮助也愈发显得杯水车薪。

      尽管我们成功地将帆向转动了一定的角度让前进的速度降了下来,但这点改变显然远远不够。就在我和母亲即将精疲力竭的时候,我们的船开始肉眼可见的横向移动起来,扎入水下的船身被乱流搅打得嘎吱作响,海平面开始微微倾斜,船尾被一点点抬高,方才还平静的海面起了一层层褶皱,就像是一张积蓄着愤怒随时会爆发的扭曲的脸。

      连我都能看出,这是洋流骤变的征兆——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形成。

      但奇怪的是,放眼望去,视线的尽头却始终不见漩涡的中心。

      “大福!你到船头来掌盘,二狗,听我口令在船尾待命!”

      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当机立断爬上二层与母亲一道控制主帆,他将操纵舵盘的重任交给了大福兄弟,只留下二狗一人在船尾待命。

      “大福,右满舵拉紧…别松手!二狗,听我口令准备弃网!三…二——”

      父亲的指令还未出口,母亲忽然拉住父亲的手臂制止了他:

      “且慢!看样子…我们的船已经…已经进入了漩涡区…就算成功掉头也冲不出去…照这个风势…估计第一波大浪就要来了…我想…我想我们可以在下一波风浪打来的瞬间…立即将帆转向,同时弃网摆脱船尾的滞力,借势…借势将船甩出去…绕过圆心从侧方摆脱漩涡区。”

      母亲被狂风吹乱了气息,说话断断续续的很是吃力,声音像是刚一出口就被大风刮走了似的。

      父亲皱着眉沉默了半秒,很快认同了母亲的想法,随即扭头冲我吼道:

      “海棠,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你现在立刻下船舱关好门别再出来!”

      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的样子,他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或许不同的只是,这一次…

      我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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